馬車內,飛柒放下車簾,悄悄打量一番對麵正在哄睡的小五,心裡要多鬱悶、有多鬱悶,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該怎麼甩掉小五他們?
正想著,忽然,“咚”的一聲,馬車停住不動了。
飛柒等了一會,還是沒有動靜,這才問向車外車夫,“怎麼不走了?”
車外有人應道:“……好像是前方積雪又擋道了,我去問問。”
良久,車夫這才走到窗邊,“前方積雪滑坡,擋了道路,州衛隊正在清理。”
飛柒偏過頭去,低咳一聲,又問:“那那些人是乾嘛的?他們就是州衛隊嗎?怎麼看著不乾正事。”
飛柒指了指遠處身穿黑漆製服的一隊人馬。
車夫看了一眼,隻壓低聲音回道:“他們不是州衛隊,這是獵獸處的人,估計隻是過來檢查一下車馬安全,確保入城馬車不會藏匿魔獸。”
飛柒還沒應話,小五便已隔著窗簾應了一句知道了,車夫便又匆匆走回原位。
飛柒看了一眼同樣因為積雪擋道停在周圍的馬車,便又放下簾子,坐正之後看向小五,“應該還要挺久,你這抱了一路,要不給我抱抱?”
小五抱了一路,此時手臂確實有些發酸,臉色看著也有些發白,正要應好,懷中嬰兒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哇哇哭聲之中,伴著一陣細微的噗聲。
孩子拉了。
小五輕輕扒拉小孩衣物,確認真是拉了,才苦苦一笑:“這裡還要一會兒,我們先去附近農家借些熱水擦擦。”
他又說:“何叔,麻煩稟告一下何母,我想下車借些熱水,再給小小擦下身子。”
何叔依言跑向前方馬車,不多時,便又跑了回來,“夫人說同你一塊過去。”
聞言,小五點了點頭,便要帶著孩子下車。
飛柒跟在身後,準備同他一起過去,卻在拉開門簾正要下車時,身子毫無征兆地一軟,險些栽倒下來。
她心中閃過一絲怪異,卻又不甚清楚到底哪裡奇怪。
小五見狀,連忙勸道:“你就待在這裡休息吧,我和何母一起過去就行。”
飛柒抬手錘了錘頭,覺得腦袋確實有些發昏,便隻能應好。
隻是等她坐回車內,剛剛那種窒息感便又像煙一樣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洶湧困意。
飛柒知道自己不太對勁,想要出聲叫人,隻是她剛起身,卻一個趔趄倒了下來,倒沒磕傷,隻是閉眼昏了過去。
夢中,飛柒隻覺身體發軟,自己正被裹挾向前而去,想要掙紮起身,卻又沒有支點,好在自己並不排斥這種感覺,是以飛柒隻是任其帶走自己。
良久,她才借力站了起來,周身卻是一片迷霧,視物不行,聞聲倒還可以,她聽見有人在嘰嘰喳喳說話,辨不清聲源:
“千萬記得自己來自何方!”
“柒柒,對不起,此刻隻留你一人麵對!”
“老大,我們就在將來等著你哦!”
“我擦,真成功了?讓我也說兩句,咳咳咳,小飛柒呀……誒?怎麼長得不太一樣。你們不會弄錯了吧?!”
“我靠,時間有限,能不能不要浪費時間!”
“師妹,我等你!”
“阿柒!”
“柒柒!”
“老大!”
“師妹!”
“……”
諸多聲音一瞬入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們似乎並無惡意。
他們所言,又多又亂,聽得飛柒一臉疑惑,正想看看哪裡能夠出去,轉身卻又發現:
剛剛無人的迷霧之中現出諸多人影,他們或是板正站著,或是不正經地勾肩搭背,也有幾個微微俯身看來,還有一些隻是朝她揮手。
他們是誰?
他們在喊什麼?
他們是在叫我嗎?
看著他們,為何自己覺得熟悉又心安?
飛柒想要更靠近些,可是等她走近,那些人影卻又全部消散,再次出現在她前方,像是躲貓貓一般,就是不讓自己看見他們真容。
飛柒心臟砰砰跳著,卻無害怕感覺,更多的是渴望,渴望那種熟悉又心安的感覺。
甚至,他們離得遠了,自己便會沒來由地焦灼,為了消散一些這種焦灼,她隻能卯足了勁,極速朝他們跑去,誰知他們散得更快。
彆走……
一股莫明的委屈湧上心頭,飛柒忽然覺得鼻頭有些發酸,淚水漸漸糊了眼眶,她抬手擦去,睜眼想要看清一些。
睜著睜著,遠處人影倒沒見著,卻猛地看見幾乎就要湊到她臉上的那雙悠藍眼睛。
那雙眼睛一眨一眨,裡麵好似夜空銀河,又似深海寶石,神秘幽幻,瑰麗奇異。
車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雪花簌簌落下,小五他們還沒回來。
眼前那坨東西盯著自己看了一會,便又趴在她的懷中睡了起來,腹部漸漸傳來溫熱。
飛柒一臉懵逼地盯著自己懷中之物,一時不敢動彈,一直等到懷中之物響起平緩節律的酣睡聲後,她才敢放下緊繃的身子,仔細打量這坨東西。
小東西體積不大,通體雪白,放在雪地裡麵,如果它不睜開眼睛,人們絕對發現不了,它好像有些疲累,正肆無忌憚睡著。
飛柒伸手戳了戳它,小東西便又將頭埋進爪子裡麵,顯然有些不願起來。
飛柒笑了笑,還想再戳,卻被車外何叔的聲音打斷:
“阿柒小姑娘,恐怕還要等些時候,夫人叫你過去屋裡等著,那邊恰巧也有醫者,可以讓她給你看看。”
飛柒瞧了一眼懷中東西,答道:“不用了,我好多了,等下我會自己過去的。”
“是。”車外不再傳來聲響。
夢過一場,飛柒忽然覺得餓極了。
她想要起身去拿乾糧來吃,但是懷中的小家夥緊緊趴著,她也不敢起身,隻好慢慢勾來乾糧。
飛柒小心打開裝著乾糧的布袋,正要從中取出食物,低頭一看,卻發現懷中小家夥已經醒了。
它正仰頭看著自己手中食物,一雙眼睛滴溜轉著,嫩紅舌頭時不時舔過唇角。
這是餓了?
飛柒撕下小半麵餅,試探著遞給小家夥。
小家夥愣了一愣,卻很快伸出兩個雪白爪子接過麵餅,發出低低的嗷嗚一聲,捧著麵餅微微作揖。
還怪講禮貌的嘞!
飛柒瞧著瞧著便笑了,一雙眼睛緊緊注視著它,隻見:
小家夥叼著麵餅,緩慢爬到飛柒身邊的座榻上麵,自顧自地啃著麵餅。
飛柒勾唇笑了一下,便不再看它,也拿出麵餅自己啃著。
她心裡還在想著剛剛那個奇怪的夢。
夢裡他們仿佛說了什麼,可是自己醒來之後,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隻依稀記得他們模糊的身影,以及他們的確說了什麼。
到底說了什麼?
想不起來。
唉,真是煩人!
可是,這夢好像不該忘記的呀。
飛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連身旁小家夥扯她衣服也沒發現,直到對方發出嗷嗚一聲,飛柒這才側首看去。
隻見小家夥已經吃完半塊麵餅,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飛柒又從袋裡取出一塊麵餅,嘴裡不住調侃:“你吃這麼快——”
話未說完,便有利箭刺透馬車而來,將小家夥驚得竄溜出去。
飛柒看著僅離自己一指之遠的雪白箭矢,心臟忽然漏跳一拍。
如果再偏一點點,隻要再偏一點點,自己便會被它射中腦袋,成為它的箭下亡魂。
飛柒愣了一瞬,回過神時,小家夥已經跑出馬車,她沒有多想,隻是趕忙去追。
誰知,一下馬車,自己和小家夥卻被眾人團團圍住。
小家夥離得自己有些距離,飛柒卻能看見小家夥此刻亮出的利爪和利齒,它微趴在地上,喉嚨裡麵發出沉悶低吟,猶如一隻驚弓之鳥。
周圍的人身著統一的漆黑製服,個個威嚴肅穆,動作整齊劃一,按壓著腰間劍柄,一副戒備模樣。
站在首位的男人輕輕放下手中彎弓,隻擺了擺手:“拿下。”
頃刻,周圍各人便已提劍上前,飛柒隻覺氣浪翻湧,讓她站不住腳,眼前各種黑白身影不斷交疊,晃得人眼睛迷糊。
似是才剛反應過來,反應過來這裡可是玄幻世界,這裡可是刀光劍影、弱肉強食的世界,飛柒朝前低聲喊了一句:
“跑啊!”
“你快跑啊!”
混戰之中的白色身影似乎聽懂了,迅速朝著飛柒而去。
飛柒趕忙讓開,後側無人,那是一片雪原,隻要跑進裡麵,那就不會有事。
她想著:那是它的雪白家園,雪白家園總會守護著它。
眼見即將遁入雪原的小獸,飛柒微微鬆了口氣,餘光卻猛地發現剛剛那位下令之人再次拿起彎弓,試圖瞄準那抹白色影子。
飛柒下意識地擋在前方:
“等一下!它隻是吃了一個餅而已,沒必要殺了它吧——”
箭矢轉而瞄準飛柒,持箭之人竟是毫不猶豫地射來那箭!
“咻——”利箭破空而來。
飛柒看著遠處破空而來的雪白箭矢,一臉驚懼,周身仿佛凍僵一般,動彈不得絲毫,明明想要躲開,雙腳卻像灌了鉛般挪動不了分毫。
利箭飛射而來,猛地射中飛柒肩膀,力道卻不算太大,隻是刺入一點,也隻流出一點鮮血,飛柒卻沒去看,反而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前方那道紅白交加的弱小身影:
血色染上它的雪白毛發,讓人極易認出,此刻倒地抽搐的模樣看著不像是會乖乖作揖的家夥,原本悠藍璀璨的眸子也在此刻漸漸灰敗。
有人上前拎起它,後又將其交給上司吳亮。
吳亮一手粗暴拎著小獸,一手慢慢接過下屬遞來的長刀,露出一抹不屑的輕笑,隨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小獸一把拋起,一刀斬下它的頭顱,小獸下半身子便砰的一聲掉落在地,頭顱卻被男人用刀穩穩接住。
“大人威武!!”有人站在一側,不住拍著馬屁。
吳亮哼笑一聲,惡鬼般的聲音傳來:“惡獸已除。”
飛柒看著眼前一幕,近乎目眥欲裂,不可置信地瞧著那顆小小頭顱,喉嚨想要發出聲音,卻隻發出喑啞難聽的聲音。
肩上的傷口還在不斷冒著鮮血,落在衣間、雪裡,少了一滴,多了一滴,自己並無絲毫感受,仿佛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你都跑了,還跑回來乾嘛?!
這得多疼啊!
“吳隊長,那邊還有一隻。”有人匆匆過來稟告吳亮。
吳亮便又轉刀將那顆小小頭顱轉掉,下屬便上前伸出雙手捧著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麵上還一臉榮耀。
“這些魔獸,今天還真是成雙成對地來啊!”吳亮將刀上血跡擦在下屬身上,瞟了一眼遠處神情恍惚的飛柒,哼笑一聲,有些不屑。
“走,去看看。”
吳亮話音剛落,就見被下屬緊緊圍著的一個少女抱著一團雪白而來,下巴輕抬,眼神睥睨地瞧著眾人,氣勢十足。
看見來人眉心一顆小巧紅痣,男人眉心一跳。
怎會是白家的人?!
九州內,辨認各人身份的方法極多,有些能夠一眼認出,有些則需費些功夫。
而紀州白家屬於前者,因為紀州白家,不論男女,眉心皆有一顆小巧紅痣。
紀州白家可不好惹。
作為紀州整州之內存續千年,並且而今還在權利頂峰的唯一世家,一貫修行醫家的白家可是受寵得很,從不將人放在眼裡。
“聽說你們要殺我的寵物?”
少女輕輕撫著懷中乖巧的雪白小獸,小獸被人摸得舒服極了,便會發出嗷嗚一聲,悠藍眸子眨呀眨地賣萌。
吳亮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隻好硬著頭皮,上前恭敬應道:“白小姐,這是魔獸。”
聞言,少女哼了一聲,聲音已經有些怒意:“這是我的東西,我說它是靈獸,那便隻能是靈獸,我看你們哪個敢說它是魔獸!”
無人敢在此刻回話。
良久,吳亮這才嘿嘿笑了一笑,上前躬身應道:“是小人眼拙,未能辨出靈獸魔獸。白小姐懷中之物定是靈獸無疑。”
話畢,少女隻是斜眼撇了一眼男人,這才哼了一聲,帶著愛寵滿意離去。
待對方徹底走出視野,吳亮這才慢慢直起腰來,一雙眸子冷冷看向少女離開的方向,垂下的手卻在不斷握緊。
雙手捧著頭顱的人上前,問道:“吳隊長,那這……”
“沒聽見嘛,這可不是魔獸!”男人說得咬牙切齒,“這是靈獸。”
“可是今年魔獸種類可就不夠——”那人還想爭取一番,卻見吳亮投來一個冷冷眼神,嚇得自己趕忙吞回要說的話。
“滾一邊去,彆在這裡礙眼。”又有人彎腰上前,一把罵走剛剛那個不識眼色的,自己湊上前去,賤嗖嗖地說道:“吳隊長不必擔心,聽說前城城外林中還有……”
二人邊走邊聊,男人麵色這才稍微有些緩和。
而另外那個被罵走的人卻是一副煩躁模樣,他一把將那血淋淋的頭顱拋遠,嘴裡不住嘟嚷:
“白忙活了,好不容易得知這裡有頭不知名獸類,本來可以抵上今年還沒獵滿的魔獸名額,卻被白家那個婊子搞砸,啊,我的升職啊,就這麼沒了……”
聖元大陸每州都有獵獸處,要講獵獸處,先得了解什麼是獸。
獸分四類,分彆稱之為神獸、靈獸、異獸、魔獸。
神獸自帶神性,聖元大陸總共隻有九頭神獸,他們分彆守護各州地界,彼此不得越界,被人尊稱守護神獸。
講真來說,聖元大陸其實隻有八頭神獸,因為還有一隻神獸不被眾人認可,這頭神獸就是南州神獸。
至於為何它被眾人踢出守護神獸之列,一半因為南州已經幾近亡國,無國,便也無需神獸;一半因為它沒護住南州,使得南州淪落成今天這副模樣。
也是除了南州那頭守護神獸之外,其他八州的守護神獸皆有自己的結契之人,而這八位結契之人接收來自神獸的力量,便也成為聖元大陸最強力量的代表。
靈獸,是有用之獸,是善獸。它為人們提供便利,帶來益處,例如,靈鳶作為聖元大陸遠距離的通行靈獸,千百年來都在為人服務。
魔獸,是有害之獸,是惡獸。他們以人為食,不斷殘害眾人,是要遭到鏟除之獸。
而異獸,則是介於靈獸與魔獸之間的一種獸類,這是一種未辨善惡的獸類。
聖元大陸對四類獸類的態度也很明晰:
對神獸,自然是信仰與崇拜;
對靈獸,自然是豢養與利用;
對異獸,自然是能夠利用便會利用,不能利用便會除掉;
對魔獸,自然是斬儘殺絕。
獵獸處便是官方獵取魔獸的機構。
他們每年都有獵獸要求,有的要求獵殺多少數量的魔獸,有的要求獵殺多少種類的魔獸,或是兩種都有要求。
而紀州,很明顯有魔獸種類這方麵的要求。
不然吳亮等人也不會冒著風雪,趕在年底清算之前來此獵獸。
周圍看熱鬨的人從小便已知道此事,見此情形倒沒多少動容,倒是見了飛柒這個小姑娘“妨礙軍務”的舉動,覺得有些好笑,紛紛坐在馬車裡麵談笑,似乎隻是等待途中的一樁趣事。
冷風灌入衣口,飛柒覺得心內涼意徹骨,險些就要栽倒,卻又不肯放棄找到小獸頭顱。
小五勸她回去,她卻死活不肯,隻好陪她一起去找。
小五看著身形踉蹌的飛柒,腦中猛地閃過何母剛剛攔下自己時的那一句話:
“沒有仇恨,哪能拉她入夥?若是此刻伸出援手,日後她若不願遵命,亦或是叛變,可彆怪我沒有提醒過你!仇恨才是驅動之源!”
仇恨才是驅動之源——
小五對此深有體會。
隻有一致的敵人才能將咱們三個緊緊捆綁!
隻有發自內心的仇恨才能團結我們!
阿柒,滋生怒意吧,累下恨意吧,這樣我們才能真的走到一塊。
小五俯身拿起雪中頭顱,又悄悄補了幾刀,讓人看著更為慘烈。
越是觸目驚心的畫麵,越會讓人留下印象。
阿柒,你可要好好記得今日屈辱,來日報之才能心不慈、手不軟。
“阿柒,找到了!”小五喊了一聲飛柒。
聞言,飛柒抱著小家夥半截身子趕來,險些因為過急而摔倒。
雪地上麵,兩截血淋淋的身子被擺在一塊。
飛柒輕輕為其覆上白雪,最先覆上的白雪很快便被染紅,漸漸的,覆上的白雪便不再染紅,隻餘一個小雪包。
飛柒低垂著頭,一滴又一滴熱淚奪眶而出,它們落在雪裡,溶出一個個小洞。
這個傻.逼世界!
這些傻.逼玩意兒!
*
不久,積雪得以疏通,馬車開始正常通行。
各式馬車穩穩行駛在官道上,沒有一絲顛簸,車內的飛柒卻覺馬車晃得厲害,讓她頭腦不由更加混亂。
天際漸漸由暗轉亮,隨著一聲響徹紀州皇城的鼓聲,他們進了紀州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