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前城。
這是飛柒穿來的第一個冬天,天寒地凍,飛雪綿綿,路上積雪掃了又掃,怎麼也掃不儘。
多年以後,飛柒被人問到更改人生哪個節點,她才能脫離諸事,飛柒認真想了很久,認為其中一個節點應該就是這年冬日。
初雪的這天,何二娘難產死了,留下一女,名喚何小小。
下葬的前一天,何二娘的母親頂著風雪而來,未哭未鬨,平靜至極。
在那之後,他們三人便被何母接走,去了紀州皇城。
短短幾日,天翻地覆,飛柒還未理清事情原委,她們便已坐上前往紀州皇城的馬車。
原本隻需兩天的腳程,她們卻因積雪困在路上,進退不得,隻好連同其他趕路馬車一起,等著州衛隊除雪。
馬車內,製暖的銅鼎持續放出熱氣,車內便被暖流裹挾,讓人不至於太冷,飛柒卻覺得有些太熱,熱得腦子發懵。
她掀起一角車簾,開了一道小縫,頃刻,便有冷風吹到臉上,帶來微微涼意,讓她好受了些。
小五抱著嬰兒坐在一側,見狀,出言提醒到:“阿柒,你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嘛,就彆吹冷風了。”
聞言,飛柒隻是吸著鼻子嗯嗯兩句,並未放下簾子。
看出對方情緒不佳,小五隻好由她,不再開口。
車內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遠處的山巒一片雪白,飛柒抿唇看著,眸中染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迷茫,漆黑的瞳仁慢慢映出那天何二娘的臉:
“阿柒,你要逃去哪兒呢?”何二娘躺在床上,也不看她,似是隨意問著。
飛柒本是低頭站著,聞言猛地抬頭望去,滿臉不可置信。
你……怎麼知道的?
“你是想問我怎麼知道?”何二娘聲音虛弱,卻還笑著。
“……我。”飛柒張了張口,想要詭辯一下,卻不清楚對方知道多少,一時無言,隻好怔怔盯著對方,希望對方多說一些,方便自己圓上。
何二娘隻是撇來一眼,似乎看出飛柒心中所想,又道:
“是阿柒你來的第一天!”
何二娘給了一句提示,飛柒立即懂了。
那天晚上,飛柒偷聽小五和那女孩談話,知道自己入了賊窩,自己也是打從那天開始,便在著手攢錢跑路,隻是一直沒能等到機會。
一直以來,她隻裝作懵懂樣子、少言少語,私下卻在偷偷打聽、準備攢錢跑路,而他們對此似乎並未察覺分毫,飛柒心中一直暗喜來著。
隻是……
隻是何二娘剛剛告訴自己,從一開始她就知曉。
從一開始,知曉全部!
原來不是自己陪著他們演戲,而是他們陪著自己演戲?
這個念頭冒出的瞬間,飛柒驀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身體忽然變得冰涼。
怎麼會呢?!
為什麼呢?!
飛柒慌張瞄了一眼對方,隻見何二娘斜眼打量著她,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
既然對方已經知道,而且瞞了自己六個多月,現在突然提出,她想乾嘛?
千般念頭閃過,一個答案呼之欲出——殺人滅口。
幾乎是在一瞬之間,飛柒便已拿定主意——逃。
反正此時房內隻有她們二人,對方還是難產大出血臥床,而她距離房門很近很近。
可以的!
可以逃脫的!
飛柒一個旋身就要逃走,剛剛碰到門把想要拉開房門,誰料到,她的腳踝卻被什麼東西猛地一拉,身體砰的一聲砸在地麵,隨即整個人便被迅速拖走,地板發出刺啦刺啦的刺耳聲。
飛柒腦子磕得嗡嗡作響,還來不及看看到底是誰拉著自己,剛剛反應過來,她已直直對上何二娘疲勞的眼。
二人之間幾乎隻有一臂之遠。
窗門全被關緊,日光透不進來的地方一片黑暗,就在這片黑暗之中爬出許多黑影,它們多是奇形怪狀,隻能隱約看出尚還留著四肢,似人非人。
它們慢慢靠近她們,然後裹成一個大球。
飛柒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環顧四周,自己像是裹入一個純黑的繭,除了黑色,隻有對麵何二娘的臉可見。
這是……什麼東西啊?!
飛柒四肢都被黑影緊緊押著,不能動彈分毫,她想彆過臉去,卻被黑色利爪驀地撫上臉頰,深埋地底的涼意霎時順著毛孔鑽入,揪入人心,飛柒眼神顫抖,緊緊盯著何二娘。
何二娘被一黑影扶起,坐起了身,薄唇一抬一落說著什麼;飛柒卻是怕得發抖,眼睛明明看著對方嘴巴,耳朵卻是一個字也沒聽清。
“阿柒帶著小小一起逃吧,好麼?”
飛柒拚命搖頭晃腦表示不要不要不要;等她聽清對方說了什麼,這才略顯遲疑停下,睜著一雙大眼,眨了眨,發出疑問:“???”
誒?
不殺我嗎?
“好麼?”
何二娘順勢牽起飛柒的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裹滿盈盈熱淚,淚水滾落下來,滴在飛柒冰涼的手上,像是燒了一個小洞,讓人覺得好癢。
好癢……
飛柒抬眼看她,隻見對方微抿著笑,淚水卻又止不住地滾落,頓時身體一鬆,心裡忽然靜了下來。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楚開始在她心中蔓延、蔓延。
飛柒閉口不言,屋內便隻餘一位母親的輕輕啜泣聲。
半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一般,飛柒反手覆上對方的手,有些無可奈何,隻說:
“我帶她走!”
聞言,何二娘這才像是如釋重負一般鬆了口氣,隻是這氣一鬆,她整個人就像蒲柳一般飄落下去,就連剛剛那些氣勢凶猛的黑影也在此刻逐漸遁入陰暗,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屋內再度恢複原樣,不見之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飛柒扶著何二娘慢慢躺下。
“小五哥知道嗎?”飛柒問她。
聞言,何二娘極力掀開眼簾看了飛柒一眼,漸漸發散的瞳孔也在一睜一閉之間慢慢恢複清明,良久,她才強撐著頭搖了搖,隻拚湊出幾個字:
“彆讓任何人……找到……你們!”
“任何——”何二娘咬牙的話掛在口邊,還沒說完,就被突然闖入的小五打斷。
“二娘!!”
小五忙慌著推開屋門,臉上尚還掛著淚痕,身上沾著血跡,那是剛剛抱走何小小時不小心沾上的,平日沉穩冷靜的少年,卻在此刻慌了神。
“醫者說小小無礙,二娘卻……”
他的語氣漸漸弱了下去。
何二娘像是被這一聲叫回了神,更清醒了些,但也隻是輕輕笑著,聲音輕柔:“小五,不必擔心,他們不會……”
不會什麼,何二娘沒說出口,但,飛柒隻看小五的表情也能知道,他們二人深知不會什麼。
飛柒站在一旁,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可怕念頭:
二娘在提防小五。
若是這個念頭放在以往,飛柒隻會覺得荒誕,但是此刻卻又那麼真實。
“阿柒,我想再看看小小。”何二娘目光點了點飛柒,飛柒一瞬回過神來,沉默著點點頭,趕緊走出小屋。
飛柒邁出門時,身後傳來何二娘細弱的聲音:“小五,你過來。”
飛柒轉身看了一眼朝著床榻而去的小五,不知想了什麼,隻是轉身跑去時更快了些。
她想快點把何小小接來。
何小小才剛出生,身子有些虛弱,便被醫者帶到客棧二樓醫治,小五本是跟著去的,此刻卻已回來,想來孩子已無大礙。
客棧二樓距此並不算遠,飛柒此時卻覺得實在太遠。
快一點!
再快一點!
飛柒心中沒來由地慌亂,想要儘快將何小小帶來,至少……
至少見她母親最後一麵。
可是等她抱著孩子匆忙趕來,何二娘卻未轉眸看來,隻有小五跪在榻邊,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屋內一片沉默壓抑,仿若雷霆壓頂,讓人喘不過氣。
飛柒倚著門框,雙目失神望著,一時忘了呼吸。
而屋外,昨夜停了的雪此刻又飄了起來。
塌上女子緊合雙目,血色布滿床褥,一抹紅色蔓延下榻,她的臉朝著屋門,像是在等什麼卻沒等到。
慢了!
還是慢了!
*
飛柒原本準備在何二娘下葬之後再帶著孩子偷偷溜走,也算送她最後一程。
誰料到,下葬前一天,何母的到來卻打亂了一切。
何母披著墨色鬥篷,踏著風雪而來,一進靈堂,她便朝著靈位淺淺一鞠,而後徑直朝著後院而去。
當時,飛柒一人守在靈堂,心不在焉想著不該攬下這樁差事,也沒閒心關注旁人,隻是當那婆婆朝著後院走去時,飛柒這才反應過來,隻得急忙去攔。
“請問您是哪位?”飛柒趕在何母撩開簾子之前攔住。
聞言,何母隻是下撇一眼,睨著飛柒,並未出聲回答,她睨著人的樣子似乎是在等著飛柒說些什麼。
隻那一眼,便讓飛柒心頭一顫。
這人絕非善類,飛柒內心這樣想著,心中不由蔓上一股不安。
二人隻是這樣無聲對視。
良久,何母這才收回眼神,略帶疑惑地問:“你是何人?”
我?
飛柒猶豫了瞬,隻答:“這兒的夥計。”
她的話音剛落,還沒等對方出聲,簾子後側便傳來小五的聲音:“阿柒,放她進來。”
聞言,飛柒往後看了一眼,心中縱然是有萬般個不願意,卻還是側身讓開了路。
見狀,何母隻是輕輕哼了一聲,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飛柒跟著掀開簾子走了進去,隻見小五抱著何小小站在門前,眼神分外恭敬,語氣更是不似平常,“何母!”
飛柒看向小五,眼神詢問小五,小五卻隻是輕輕撇過一眼,示意飛柒安心,便隨著何母進屋,重重關上屋門。
“砰”的一聲,屋門在飛柒眼前重重闔上,將屋內三人與屋外一人生生隔開。
他們到底談了什麼,飛柒無從得知。
隻有一點,飛柒不用想也知道,他們來自同一組織。
他們都不可信!
這段日子以來,飛柒雖然不見何二娘和小五有何矛盾,甚至看起來情誼深厚,可是,既然何二娘寧可選擇相信自己,也不選擇小五,這就可見他們關係一般了。
既然何二娘不與小五為伍,也就是不與他們組織的人為伍,那麼,自己即將要做的那事肯定不得他們支持,甚至,小五他們可能還會阻礙自己。
小五,何二娘,紅衣少女,莫明,甚至是望婆,他們都來自一個組織,而這組織顯然不是什麼正經機構。
哪個正經機構會去攪混紀州世子的展翼?
隻是,何二娘似乎並不全然相信這個組織,寧可選擇自己這樣一個“外人”,也不委托小五他們照顧孩子。
飛柒被這些關係搞得頭大,卻又不得不多想一些,雖然她不知道這個組織背後到底有多厲害,至少能夠確定的是,她無力應付。
帶走何小小這事,恐怕隻能偷偷去做。
飛柒心中有些煩躁,抬眸看了一眼緊閉的門,眼神隨意一掃,隻見院中嫩黃的小花在這冰天雪地顯得尤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