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郢Ⅲ依舊籠罩在那沉重晦暗的蒼穹下，紫色的雲層翻滾，早晨時分，城鎮裡已經彌漫著隱隱的躁動，這是全民撤離公投後的第四十個小時。

臨時船塢中人聲鼎沸，四台升降機交替運作，把碩大的補給箱一箱箱吊進啟明星號的艙門。飛船外殼金屬蒙皮帶著傷痕，不斷有技術人員上下，忙著為那兩具閃著微光的超光速核心做最後的調試。

葉辰匆匆踏過膠質地板，衣擺拂過小腿。船舷邊，一批工人正把散落的纜線與電子端口細致排列進艙內。

"調試差不多快結束了，再有半小時就搞定了。" 領頭的工程師看著儀表說。

葉辰把精神集中在手上的主控麵板，記錄下各項讀數。

她開口道："儘快吧，外環帶的局勢很不好……"

說這話時，她的手一直沒停，滑過一排排指示彈窗，臉上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

艦塢突然震動起來，她抓住扶手，瞥見窗外閃過一抹紅光——是星港守備部隊的電磁炮。

"第四波滲透攻擊已清除。"靈衡適時播報，"蜥蜴人今日躍遷坐標預測準確率92.7%。"

"告訴艦長，超光速核心一小時後就能試運行。"

他們並無選擇，麵對突如其來的敵意威脅，啟明星必須承擔超出其原有規格的任務：帶走重要技術物資，同時帶走儘可能多的人，在最短時間內組織撤離。

尤其在艦隊於外環帶慘敗後，整個殖民地星係的士氣急劇下滑，留在此地似乎隻有死路一條。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逃跑"這條路。

新郢Ⅲ的地表此刻正被另一種震動籠罩。軍靴踏過中央廣場的陶鋼地磚，聲浪撞碎在防空塔的陰影裡。

"家園不棄！血債血償！"人群最前排的老焊工揮舞著激光焊槍，防護麵罩折射出扭曲的聯邦旗幟。身後是合金廠附屬小學的教師方陣，人們把防輻射鬥篷係成披風，肩上掛著高斯步槍，舉著孩子們畫的蠟筆畫：歪斜的飛船塗成血紅色。

"我們不走！我們要留下來打爛那幫爬蟲！"一個壯碩的士官扯著嗓門嚷道，聲音尖利高亢，"這裡是咱們家，不能全扔下啊！"

聲音獲得了回應，身後人群鼓噪附和。有人還在散發傳單，上麵寫著“全民武裝，共擊來犯”之類的豪言。一位年邁的老兵甚至顫抖著將退役勳章佩戴回胸口，然後挺直腰杆同聲呐喊。

治安官的無人機群在低空盤旋，投影屏滾動播放《戰時撤離法》第44條："……公民有權自主選擇留守或撤離，委員會保障基本防禦物資配給…… "

穿外骨骼的民兵開始分發製式武器。兩個中學生蹲在旁邊幫忙裝填能量電池，校徽上的和平鴿沾了機油。

食品配給站的大爺掀開保溫箱，把本要運往天舟的合成肉餅分發給示威者："吃飽了才有力氣挖戰壕！"

人們的歌聲穿透雲層：

"鑄鐵為劍，焚身為炬！"

手臂高舉過頭頂，腕部激光投影器將歌詞打在防空塔外牆上。

"此星不滅，此魂不息！"

星港指揮塔裡，艦長關閉了一旁的遊行實況。她的副官正在擦拭槍械，忽然說："其實我提交留守申請了。"

"知道。"艦長敲了敲太陽穴，"你妹妹在第三民兵連。"

全息星圖突然彈出緊急通告，外環防線的綠點開始成片變紅。陳月晴起身整理軍裝："你明知這希望渺茫……"

"但這是我們的家。"

當啟明星號的超光速核心試車點亮時，中央廣場上，九萬七千束激光同時指向蒼穹，將雲層染成複仇的火燒雲。

星港臨時大廳中，大屏幕上的遊行者井然有序，歌聲在略顯擁擠的建築中回響著。

"聽說第三艦隊全滅了。"中年男人壓低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的帶子。

"不止。"旁邊的女人調出全息新聞，扭曲的戰艦殘骸在投影中翻滾，"第七艦隊被打掉一半了，外環帶現在全是蜥蜴人的戰列艦。"

"那我們……"孩子抱著褪色的玩具熊，聲音帶著哭腔。

"彆怕。"女人蹲下身，擦掉臉上的淚痕，"啟明星號會帶我們去新家，那裡有真正的陽光。"

廣播突然響起，電子音在大廳回蕩："B12登艦口即將開放，請持綠色通行證的乘客做好準備。"

人群開始緩慢移動，鞋子在金屬地板上踩出紛亂的聲響。某個民兵突然高喊："新郢萬歲！"

"萬歲！"數百個聲音同時回應，聲浪震得天花板上的照明燈微微晃動。

……

第一批撤離前六十小時。

星港三千公裡外的工業小城，懸浮列車站台上，民兵調度員站在信息亭頂端，外骨骼支架在晨光中泛著冷芒。她的數據板接入了十六塊告示屏，移民們的臉在藍光中明明滅滅。

"七號車廂超載38%！誰塞的機器人生產線模塊？"她對著耳麥咆哮，"卸貨！立刻！"

穿維修工裝的老頭在人群裡舉手："那是第三機械廠的集體資產......"

"資產個屁！"調度員猛敲了一下信息亭的鋼化玻璃，"知道超載會讓懸浮軌過載嗎？知道過載會讓整列車卡在遺跡區被蜥蜴人打嗎？"她的義眼閃出紅光，這是民兵隊長特批的威懾模式，"現在，要麼拆了那台機器，要麼我把你焊在車頂當人肉緩衝墊！"

軌道突然震顫，遲到的十二區移民潮水般湧來。有人扛著祖先牌位，有人推著植物工廠的營養液罐，穿校服的孩子們手拉手組成人鏈，稚嫩的嗓音在站台回蕩："不要擠！按編號排隊......"

調度員的外骨骼液壓器發出過載警報，她躍下信息亭，喊道： "調度組聽令！啟動C預案，開放戰備貨運通道，所有非生存物資均不得攜帶。"

人群炸開鍋。抱琴的藝術家叫嚷道："這是兩百年前的文物！"

"文物能擋電漿炮嗎？"民兵隊長揪住他衣領，"上周文化館被炸時，蜥蜴人可沒給你開音樂會！"

樂器、油畫和手工搖籃……過去一切被丟棄在車站的小倉庫中。

"這裡是星港防空指揮部，你們還有十七分鐘發車。"星港的總調度在影像中發話。

軌道儘頭，十二區的孩子們正幫老人拆卸機器人生產線。激光切割器濺起的火花中，有人唱起殖民地成立時的老歌，沙啞的聲線混著磁懸浮引擎的嗡鳴：

"鑄鐵為劍……"

"……快點切！"民兵踹了一腳供電箱，歌聲在電流爆響中戛然而止。她的數據板顯示，最後一節車廂剛剛達到安全荷載，引擎的冷卻水汽正順著排氣管升向新郢Ⅲ的紫色天空。

……

第一批撤離前三十個小時。

暗銀色的天舟-01正靜靜躺在船塢的導軌上，這艘龐大的運輸殖民艦將承載第一批撤離的二十萬人。

第三居住艙彌漫著合成清潔劑的味道，男人把最後一件防護服塞進磁力儲物櫃時，十五歲的女兒正用激光筆在艙壁上刻字。

"彆劃傷輻射鍍層。"他頭也不回地說，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腰間妻子的工牌，"林城重工"的LOGO邊緣已經磨出銅色。

"反正到了彌斯頓也要消毒焚毀。"女兒把"新郢永存"四個字刻成花體，激光灼燒的焦痕裡飄出幾粒納米塗層碎屑，"媽媽說這些鍍層用的還是限定的軍工材料。"

他動作頓了頓。二十四小時前，這張工牌的主人作為工團的民兵代表簽下留守協議，此刻應該正在星港的堡壘中搶修被電漿燒融的設備。

緩衝凝膠的冰涼觸感從指尖蔓延到脊椎，他想起妻子最後那個擁抱——沾滿液壓油的手套小心避開他後背，像在拆卸精密儀器。

"領餐去。"他拋給女兒一袋消毒濕巾，"六號通道的藻類餅乾換新批次了。"

餐飲區的全息屏循環播放著《戰時配給指南》，穿褪色製服的退休艦長正在給孩子們演示應急艙操作。他用磁力貼把蠟筆畫粘在艙壁上，畫麵裡歪斜的飛船拖著彩虹尾焰。

穿工裝的男人突然掀翻餐桌，合成金屬餐具叮叮當當滾落在地。

他的機械義肢卡在座椅縫隙裡，巨大的力量撕開了肘關節的仿生蒙皮，液壓油緩緩滲透出來，在《戰時配給指南》的投影字幕上暈開油漬。

"第七燃料廠！"他衝著虛空嘶吼，眼球布滿血絲，"三號反應堆壓力閥要逆時針轉！逆時針！"

退休艦長的手僵在蠟筆畫邊緣。穿防護服的女孩攥住母親衣角，腕帶芯片發出急促的滴滴聲。戴神經接駁環的女人默默蹲下，用自愈合蒙皮覆住漏油的關節，動作熟練得像是處理過千百次相同故障。

“第七燃料廠一周前被炸了，沒剩下幾個人……”女人搖搖頭，低聲說。

醫療機器人極光般的全息投影覆蓋了油漬和男人的眼睛，餐飲區的空氣循環係統突然加大功率，刺鼻的消毒水味彌漫開來。

人群出現短暫凝滯。AI提示音恰到好處地刺破寂靜："各位乘客請注意，C區醫療站已開放創傷後應激障礙疏導服務......"

……

第一批撤離前兩小時。

啟明星號的艦橋浸在琥珀色燈光裡，葉辰的磁力靴踏過滿地線纜時，舷窗外的新郢Ⅲ正被晨昏線切成兩半。天舟-01銀白色的艦體匍匐在反引力發生器的殘骸中央。

時空的彎曲被古老的先驅者科技撫平，啟明星號輕柔地漂浮到了天舟-01的上方。

啟明星號在晨霧中泛著冷光，林凝隔著舷窗俯瞰天舟-01的艦體。這裡是新郢Ⅲ的永凍苔原，那外殼結滿夜露凝成的冰晶，兩艘船體的接駁口正在緩緩嵌合。

葉辰的通訊請求從視網膜角落彈出時，她正把神經接口插進第三胸椎。

"第七接點偏移0.3毫米。"葉辰的聲音傳來，混著等離子切割器的嘶鳴， "你確定沒有問題？"

"誤差在容限內。"林凝敲了敲腦門。

整備與最後的調試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引力錨定完成。"靈衡的聲音自艦橋傳來，為了控製先驅者核心，它現在是這艘船的主控AI，"反相位校準啟動。"

葉辰從檢修艙鑽出來，防護麵罩糊滿汗水："羅老頭往核心艙塞了七百公斤的紙質檔案， "她扯下麵罩甩了甩，汗珠在零重力中凝成小球，"我拆了三個滅火器才騰出空間。"

"留著給他當棺材板吧。"林凝皺眉。

"對接完成度100%。"靈衡說。

倒計時在全艦不同區域同時亮起。引擎室的數字投射在冷卻液霧氣裡，醫療艙的倒計時印在鎮痛劑安瓿瓶上，某個孩子把手表貼在舷窗，表麵反射的熒光數字與艦橋主屏幕同步閃爍：00:59:23。

倒計時閃爍著。

00:02:00，頭發花白的老人反複擦拭艙蓋，防護服袖口蹭掉了"新郢永存"刻字的最後一筆。

00:01:30，退休艦長把最後一張蠟筆畫貼進磁力相框，畫裡的彩虹尾焰蓋住了舷窗外的防空炮火。

00:00:45，生態學家攥著麥種，指縫漏出的金穗在緩衝凝膠裡緩慢下沉。

"起航。"艦長說。

沒有轟鳴，沒有震動，兩艘巨艦組成的連接體開始緩緩上升。永凍苔原上，被驚散的磷光夜蛾重新聚攏，舞成一圈圈綠色圓環。

反引力場像上帝之手托著船底。引擎室的技工看著壓力表指針穩穩停在綠色區域，貨艙裡疊放的陶瓷餐具沒有發出絲毫碰撞聲。

"加速度0.8G。"靈衡報告。

飛船穿過濃鬱的雲層，雷暴在船底炸開紫紅色電弧，輕柔而均勻地加速，跨越卡門線，看著大地逐漸彎曲、縮小。

"第三宇宙速度達成。"輕柔的電子音響起。

葉辰看著舷窗外的占據半個視野的新郢Ⅲ，以及正在脫離軌道的天舟-01，看著它引擎噴口的暗金尾焰逐漸被星塵吞沒。

"返航程序啟動，兩個小時後對接天舟-02。"艦長盯著漆黑如墨星空裡天舟-01的尾焰，說到。

葉辰走向氣密門時踢到一隻空冷卻罐。罐體滾過海洋植物編織的地毯，撞上艙壁時彈出一張泛黃的貼紙——"新郢船塢竣工紀念，公元2175年"。

突然，警報聲如冰錐刺入耳膜。所有全息屏同時炸開血色波紋，戰術星圖自動放大到β-7扇區，破碎的艦體殘骸在投影中緩緩旋轉。

"接收到四小時前加密通訊。"靈衡的聲音帶著異常波動，"第七艦隊作戰記錄。"

艦長的手指懸在終止鍵上，最終按向播放器。

"主力艦'北辰'號殉爆倒計時。"靈衡突然插話，"建議跳過17分34秒至……"

"播完。"艦長說。

全息畫麵裡，人類旗艦的曲速核心正在膨脹，負能量的斥力將整條戰艦撕碎。

"第四波次接敵。"記錄儀還在嘶鳴，"最後影像來自驅逐艦'螢火'號。"

全息屏突然充滿雪花噪點，隱約能看到逃生艙從母艦彈射。某個艙體突然被引力潮汐扭曲，鈦合金外殼像糖紙般揉成一團。

"戰損率100%。"靈衡打破沉默，"外環防線已不存在。"

葉辰的指甲陷進掌心，疼痛過濾模塊不知何時失效了。她看著最後幾艘人類戰艦在畫麵邊緣閃爍，蜥蜴人的巨型戰艦緩緩浮現，表麵流淌著先驅者的裝飾文字。

艦長失手打翻了戰術台上的苔蘚標本。玻璃罩在失重中翻轉，遠古植物散發的磷光與星圖殘影重疊。

"推算蜥蜴人抵達新郢Ⅲ的時間！"

"三小時。"葉辰說，視網膜上倒映著靈衡的數據，"足夠它們喝完慶功酒再來碾死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