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郢的所有人也都要撤離嗎？”
“難說，看艦隊能不能守得住外環帶的引力特異點了。”
上校這麼說的時候，凝視著舷窗外的陰雲。
新郢Ⅲ獨特而濃重的大氣層將行星外的光線折射成一片暗紫色，雲層在天際低沉地翻滾，湧動的邊緣拖曳出詭異的深藍光暈。
隨後是沉默，葉辰看到了桌上文件夾中熟悉的封皮，一封關於激活“先驅者”遺跡的生產線可能產生引力自激的報告，有些愣神。
她三個月前寫的，但人微言輕的實習學生又怎麼能影響那些專家呢？
“超光速核心的生產停止後，引力波發射仍將持續至少二十天，我們坐標的暴露無法阻止了。”葉辰放下新的報告，信封封口處印有“絕密”的紅章。
紙質報告真是形式主義的傑出代表，她想。
“我應該更強硬一點攔下他們的。”上校走到桌邊，拍了拍葉辰的肩膀，把報告放入文件夾中。
“但您也沒法斷言哪種引力模型是對的吧，他們不會接受的。”
“隻有你們的模型允許引力波超光速。”
星港的反引力發生器傳來尖銳的嘯叫，窗外，緩緩升起的“天舟”運輸船在稀薄的光線下閃爍著冷冷的銀光。
“第一批人已經開始撤離了，我們預計十個小時後出發，去準備吧。”
“是。”葉辰敬了一個軍禮，退出“啟明星”號科考船的艦長室。
回到成員倉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身上的大製服。
葉辰將這一套華麗的，三百年前軍隊風格的校服掛回床鋪側麵夾縫中的衣櫃，盯著上麵的準尉軍銜，心裡一團亂麻。
她並沒有真正參軍。
聯邦理工的學生軍銜隻是一種榮譽，紀念它作為軍校的過去。
百年的和平後，已經沒有人將這所頂尖的理工學院和軍隊掛鉤了，即便它仍直屬於軍事委員會。
但怎麼就打仗了呢？葉辰在床上躺下，軍帽扣在臉上。
她這個名不副實的準尉正困在前線的重要科學項目裡，於是立刻被劃歸到了軍隊的管轄中。
這可要命了啊，她想。
人類與活著的外星智慧生物的初次接觸，是十五天前，一發摧毀了新郢星係外環帶曲速攔截泡的動能炮彈。
死掉的外星人倒是隨處都是，“先驅者”在宇宙中留下了大量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遺跡。
物理學生，兼考古愛好者的葉辰正是來新郢星係的“先驅者”遺跡當技術支援的。
然後就被拉壯丁了——必須要留在前線，直到“啟明星”號完成它的使命。
終於啊，今天晚上就要撤回後方了。
“媽媽，我想家了啊……”她自語。
抬頭看著艙窗外那片灰暗的天幕，又想起遙遠的母星上家人溫暖的笑容。
可是一千六百個光年外的小家，連信息也隻能通過定時的曲速航船送達。
視網膜上的投影亮了又滅，葉辰最終還是沒有將遺囑傳上去。
“啟明星”號作為會遭到優先打擊的重要目標，撤離前，所有人都被要求留下遺囑。
“當你看見這封信時，請不要悲傷，或許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倒在這片星空之下，但請記得，我永遠愛你……”
眼前暫留的文字緩緩消散。
有點不吉利，還是不寫了吧，她這麼想。
“你還好嗎？我觀察到你心情不佳，需要吃點什麼放鬆一下嗎？你有新的消息等待回複，你有新的消息……”人工智能助手不停歇地滴滴叫起來。
“你好煩，靈衡。”葉辰關掉不停重複的提示，打開消息，“要去研究所轉移古董了啊，看來沒時間在軍管前再吃一碗麵咯。”
新郢獨特的海草加上筋道爽滑的麵條，是她這焦慮的十幾天中最好的慰藉。
“我有記住新郢特色拌麵的配方哦。”視網膜上投出一個虛擬的微笑。
“沒白花我的算力。”葉辰提振起精神，笑了笑。
穿上綜合防護服，套上外骨骼，插好甲片，戴好頭盔，仔細檢查後將配槍掛到腰間。
她要去配合轉移先驅者遺物，以及最重要的，那兩顆超光速核心。
……
葉辰站在啟明星號的艙口，微眯著眼睛，看向不遠處的裝甲運輸車。
風雪夾雜著細碎的塵埃，撲打在船體周邊。
“準備好了嗎？”上校聲音沙啞。
“一切就緒。”葉辰提了提肩上的小背包，裡麵隻有必要的個人終端和身份識彆器，“我走了，過去之後還要花時間調試的。”
上校低聲歎了口氣：“祝你好運，準尉。儘快回來，啟明星號必須保證超光速核心的安全。”
“明白。”葉辰敬了個禮。
她抬手擋住呼嘯的冷風，走下金屬舷梯，登上運輸車的副駕駛位。
引擎轟鳴，車子緩緩駛離啟明星號泊位，向著四〇九研究所前進。
機場周邊曾經是繁華的擺渡中心和移民落腳地。如今建築多半關門，大量設施在突如其來的戰時管製下停擺。
“之前的新郢Ⅲ，真的很繁華呢……”司機邊開車邊看著陰沉晦暗的天空感歎，“後來漸漸沒落了，這次又遭了戰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恢複過來。
“真的不想撤離，這是我的家，我是看著它一點點發展到今天的……”
說是開車，其實更多是防備和修正人工智能潛在的偏差，他還有餘韻在這裡絮絮叨叨，摘下頭盔喝口茶水。
車子穿過蕭條的市中心，行人稀少，隻有軍車、警戒人員、偶爾還有滿載行李的難民車輛緊張行進。
路邊的小吃檔口三三兩兩仍在營業，卻顧客稀少，老板們神情凝重。
有些民眾麵露惶恐，左顧右盼，一邊等待政府的下一步疏散指令，一邊用驚惶的眼神望向陰暗的天空。
繼續向前行駛，穿過封鎖線和臨檢，士兵神色嚴峻，端著武器，麵容緊繃。
路上，零星“先驅者”風格的破敗建築在路邊閃過。
“我還是相信艦隊的同誌們的啊，已經打退它們一次就能再打退一次。
“這裡還算後方吧，彆擔心，安全還是有保障的。”
司機的嘴一路都沒有停下來，葉辰偶爾應和兩句，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她一個激靈，覺得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臟驟然一緊：“那是什麼？”
一小團光影在路邊的哨站遺跡旁閃爍，空氣扭曲起來。
葉辰本能地感覺不對，她莫名體會到一種詭異的感覺充斥在空間中，就像一個月前，超光速核心開始生產時那樣。
“光學現象罷了，我們當年見得多了，我跟你講……”
司機毫不在意地說。
然後，他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巨大的衝擊襲來，裝甲車的猛地翻滾起來，金屬框架撕裂，碎片四散，輕而易舉地鑿開了司機的頭骨，他的頭盔在一旁的透明櫃裡搖晃。
他本不該死的，條例上說過要戴頭盔。
葉辰被安全帶綁在座椅上，隨車翻滾，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百年的和平讓所有人都懈怠了啊。她不由得有點悲傷。
車子停止，側翻在地，她暈頭轉向，破片砸得腦袋和身上生疼，幸好頭盔和護甲足夠結實，還有抗衝擊層。
來不及多想，立刻遠程連接殘存的攝像頭，看到——
一個身形極其高挑的纖細生物自那團光影走出。
是那些進攻外環帶的蜥蜴人！
葉辰胸口亂撞的驚惶已被強烈的求生欲頂替，腦海裡一片嗡鳴。
她感覺到自己每根神經都被拉扯到極限。
心臟狠狠跳動，不斷提醒：活下去，必須做點什麼。
快想辦法，否則她就會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她看到，那蜥蜴人丟掉四隻前肢握持的半球形武器，後肢打了個趔趄，彎下身子。
看來這裡的引力對它而言太強了，模糊的念頭閃過。
隨即葉辰迅速解開安全帶，抓起側門上的“蠍子”步槍，從車頂的出口爬出，躲到翻倒的裝甲車背後。
之後便見那蜥蜴人從身側掏出一把“長棍”舉起，一團電漿在裝甲上燒出一個小凹坑，卻沒有擊穿。
它的武器不適合這裡濃鬱的大氣，葉辰立刻反應過來，精神一振。
必須殺了它，拖得越久越危險，就趁著這個機會。
不斷湧現的戰鬥本能在腦中回旋，仿佛一場數學推演那般，開始分解起下一步的戰術。
“靈衡，接入裝甲車的武器係統，還有，呼叫支援。”她把還未解鎖的步槍丟到一邊，掏出腰間的配槍，在意識中呼喚。
“自動機槍已損毀，空中支援預計十五分鐘後到達。”
好極了，現在隻能全靠自己。
心中暗罵，手上的動作卻沒停。
她開始調動曾經在學校裡學過的每一點作戰技巧，竭力讓恐懼沉到心底，迫使自己冷靜。
在多個視野中瞄準，隨即開槍。
在扣下扳機的一刹那，一種興奮的戰栗卻不自覺地湧了上來。
借著攝像頭輔助，高斯手槍連發，之後葉辰迅速將探出的側身縮回掩體。
輔助瞄準加持的子彈在蜥蜴人的扁長頭盔上敲出一連串光紋和火花。
那條纖細生物飛快地躲去了哨站遺跡背後。
葉辰深吸一口氣，將微顫的手指穩在扳機上。
她的心狂跳著，卻正漸漸冷靜下來，也許這就是緊張到極致後的奇異狀態。
但她清楚，隻有冷靜，才能在這場戰鬥裡活下去。
隨即，在熱成像視野裡，她看到牆後那團模糊的熱源蜷縮著，似乎在操作什麼。
若再拖延，未知的威脅可能就在下一秒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