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了,六月份的時候,叫得最響。
在幾場大雨之後,天空湛藍一片,被洗得乾乾淨淨,空氣也還分外濕潤。
我坐在屋簷的陰影中,手裡捏著幾顆灰色的石子,有時朝遠處扔一顆。
貓慵懶地趴在一片樹蔭下,眯著眼睛,搖擺著它柔軟的長尾巴。樹的影子被太陽拉得斜長。偶爾一陣微風吹過來,樹葉子莎莎作響。
我們要回巴黎了。畢竟那裡才是我們的家。還那棵老石榴樹也在等候我們。
丹·安維蘭奇斯表哥的生日正好在六月末,所以可以在陪他過完生日之後再回去。
我聽說丹·安維蘭奇斯現在是一個中學生了,是學校裡文學最好的學生之一。這讓他的母親保羅·安維蘭奇斯夫人感到格外驕傲。
他告訴我的,他曾偷偷懇請鎮上的安東尼先生教他騎馬,卻被拒絕了。他還過於年輕了。但安東尼先生答應他,等到他十五歲的時候再教他。他起初還不信,安東尼先生就以自己騎兵上尉的身份和榮譽發誓。安東尼先生是一個極其重視榮譽的人,丹就此相信了他。
有一天,丹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已經成為一位光榮的騎兵,騎著馬在戰場上英勇作戰,在戰爭結束後被授予勳章。
露西姐姐揉著眼睛在抱怨他晚上說了什麼夢話,擾得她半夜都沒睡好覺。丹難得認真聽完了姐姐的訓話,然後道歉。今天他的心情是格外得好。
“真的對不起,姐!”他再次道歉。然後跑開了到陽台上。他難得睡過了九點才醒來。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不過在夏天九點鐘的陽光就沒有那麼溫柔了。
露西嘟囔著今天弟弟還真是奇怪。
這可真是一個漂亮的夢。丹的身子靠著白色的欄杆,想著過了明天的生日他就滿十二歲了,隻要再等三年,安東尼先生就會教他騎馬。是好事。
他洗漱好還沒吃早飯就奔去了祖父家告訴我,跑到一半時又折回來拿走了一根魚竿。
我想,可能露西還問他:“你這是要跑去哪裡撒野?”
他會拿了魚杆頭也不回地說:“到老地方釣魚去。”
丹把我帶到了普格卡河附近垂釣。這裡是一塊寧靜的角落,隻有山雀會啼叫幾聲,蟬鳴都弱了許多。河岸邊上是綠葉茂盛的樹。
丹腳踩在岸邊被河水擊打的石塊上,甩出魚線,坐在一邊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安東尼先生答應我了,三年後就教我騎馬!”
他幾乎是喊出來的這一句,怕是魚都要被他的熱情給嚇跑了。
隻有在父母不在的地方,他才可以這般自在地說出這句話來。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前所未有自由。他歡愉地擁抱每一刻自由的時光。
他蹲下來問我:“表弟,你以後想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乾些什麼樣的事?”
“還沒想好。”我說。
“也對,你還小。”丹摸著我的腦袋。這可是一件大事呢。他笑著,把自己當做一個大人,然後繼續釣魚。釣魚。
“你回到巴黎之後記得要想我。”丹說,“也要常回來看看,我和祖父母都會想你的。”
我順著魚線看著靜靜的蜿蜒的河流,全都答應了下來。
釣魚是一個費時的事兒,能坐下來一整天。從白日高照到傍晚殘陽的鮮血浸染天空,流淌的河水折射著太陽的餘暉,波光粼粼。
也沒有意外的,我們一條魚都沒釣到。這是常態。
第二天就是丹的生日。休息在家的保羅·安維蘭奇斯舅媽親手做了一個蛋糕,之後又烤了些焦糖布丁。她知道那是丹最愛吃的。
父母、露西姐姐和我坐在帶著紙皇冠的丹的身邊,唱著生日快樂歌。
丹閉上眼睛,許下他那偉大的願望,然後一口氣吹滅了燃燒的蠟燭。舞動的火苗消失後留下了一點薄煙親吻空氣。
“丹,你的願望是什麼?”露西姐姐熱切地問他。
丹得意地道:“你猜!我說出來了這就不靈驗了。”他自信姐姐肯定猜不到的。這可是秘密。
他切下一塊蛋糕。已經是一個大孩子的他仍然會把奶油弄得滿臉都是,就連保羅·安維蘭奇斯舅舅也一樣沒能幸免。
“都多大人了,還這樣。”舅媽佯裝生氣,誰也免不了被她的這一句訓斥。
生日最終在歡笑聲中度過。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我們一家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家,在巴黎。加萊也是家。三個人走開,四個人回來。
一陣燥熱的夏風刮過。
母親娘家的親人與友人來車站送彆我們,挨個貼麵吻彆。丹站在一邊抱著阿普,看見我朝著他招手。
我新生的可愛的妹妹被抱在格拉蒙夫人的懷裡,正安靜地睡著。
再見,加萊。火車慢悠悠地發動了,伴隨著低沉的轟鳴聲,漸漸駛向南方去。
清晨的蟬就叫地很清亮。石榴樹上歇著一隻蟬。是在早上求偶的蟬。我們一家回到了闊彆一年多的在巴黎的家。
母親再生下我妹妹後接著回到學校教書。平時,妹妹常常由我的祖母照看。
我也轉學到巴黎的小學繼續念二年級。開學沒多久,我在學校裡交到了一個新的朋友,是德國裔的康拉德·弗裡德曼。
弗裡德曼的體型偏瘦,一頭亞麻色的天生卷曲的短發,一雙機靈的水藍色眼睛,有時會戴一副框架眼鏡。他是一個成績相當好的學生,話卻不多,不過也談不上是孤僻。
我總是和他這個內向的家夥聊天,還把表哥講的故事都複述給他聽。他總是一臉好奇地聆聽著。
逐漸地,我就和弗裡德曼熟絡了起來。
隔年夏天的時候,我還送了一支紅石榴花的標本給弗裡德曼。標本是我請求我的叔叔夏爾·格拉蒙製作的,可以當做書簽使用。
“謝謝你,雅克。”弗裡德曼相當喜歡,捧著這枝書簽看了很久。
石榴樹還在那裡,葉依舊茂盛,花還是開著,紅得燦爛得像是加萊的晚霞。
那年夏天是我記憶裡第一次回加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