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李勉發出質疑,池婙就搶先道:“李宰相不必擔心,太子沒什麼大事。”
“至於登基大典,就讓禮部著手去辦吧,先擬個章程出來給我過目。純兒年紀太小,不能理事,我得多替他顧看著,聖上的葬禮,也由我來主持吧。”
李勉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稀疏的眉毛緊緊皺在了一起。
按照祖製,君主離世,葬禮應由新君主持,並在靈柩宣讀先帝遺詔,尊皇後為皇太後,封賞軍隊,訓勉文武大臣等,方可即位。
池皇後居然想主持葬禮,她要架空新君、獨攬大權的心思,還是真是一點都不掩飾啊。
李勉臉色一沉,肅然道:“皇後殿下,這於禮不合——”
池婙冷聲打斷他,“我說了,太子不能理事,李宰相是聽不懂人話嗎?規矩都是人定的,我說合禮那就是合禮,還是說,李宰相也想主持葬禮?”
李勉當即色變,池皇後主持皇帝葬禮,頂多是於禮不合,他個宰相主持皇帝葬禮,那就是想要造反了。
“臣絕無此意,隻是——”
“那就好,”池婙懶得聽他廢話,轉身就走,“在這站了這麼久,我累了。玉照,請他們讓開,回宮吧。”
丹映立刻上前去攙扶,哪知趙明月動作更快,一把抱住池婙的手臂,把她擠開了。
趙明月湊在池婙耳邊,壓低了聲音,歡快地說,“阿娘真厲害,居然料到了李宰相會來這一出,還把他懟得啞口無言,我看他今晚要氣得睡不著覺了。”
兩人並肩往回走。
李勉氣得臉色鐵青,心裡直嘔血,他哪裡想得到自己準備了這麼久,居然連太子的影子都沒見上。
這也就算了,還讓池皇後搶去了主持國葬之權?這怎麼行!
當即甩開李孝辭的手,腿也利索了,大步追上去。
“皇後殿下,我還有話要說——”
玉照挺身上前,持刀相攔,“李宰相,皇後殿下累了,你若有什麼要事,可以上折呈報,若不是什麼要緊事,那也就不必說了。”
李勉看了眼玉照,“你是誰?為何穿著金烏衛的服製?”
玉照神情淡然,“回宰相,屬下是皇後殿下禦封的一等侍衛。”
李勉狠狠皺眉,“什麼時候女人也能等一等侍衛了?簡直荒唐。”
他朝衛隊看了一眼,方才沒注意,這時仔細一看,才發現金烏衛中居然有好幾個,不對,是十幾個女子,眼睛瞬間瞪圓了。
玉照根本不理會他,高聲道:“還請諸位大人讓路,不要擋了禦駕,否則刀劍無眼,傷了人就不好了。”
官員們聽了這話,當即吵嚷起來,“大膽!你是什麼玩意,也敢命令我們?”
“公然鬨事,阻攔皇後禦駕,那就休怪我無禮了,”玉照霍然拔刀,“開路!”
侍衛們分成兩列,快步走過去,將官員們衝散,隨即舉起長刀,橫放身前,將這些人推到道路兩側,左右站定。
官員們眼角淚水都還沒來得及擦,就被推到東倒西歪,差點摔地上去,頓時罵罵咧咧起來,直喊“反了天了。”
然而看著侍衛們手裡的森冷長刀,也隻敢罵幾句了,沒人敢上去動手,再說,禦駕跟前,誰敢無禮?
整齊沉重的步履響起來,在金烏衛的護衛下,車馬慢慢開進了都城城門。
哪怕再怨恨池皇後和金烏衛粗暴的行為,官員也不得不再次跪下,目送禦駕離開。
皇後的車馬一過去,李勉就站起了身,臉上神情無比難看。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李宰相!”
李勉抬頭看去,就見一輛馬車從眼前咕嚕嚕駛過,掀開的車簾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太子,你這是……?”他疑惑開口,趙純那紅潤的臉色,可根本不像是傷心過度不能起身的樣子。
趙純神情焦急,“李宰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你快進宮來找我!”說完,簾子就落下了。
李勉心中一驚,還想要細問,那馬車卻飛快駛進了城門。
一旁的李孝辭疑惑不已,“爹,太子既然沒病,剛才怎麼不出來見我們?還有賢佑,他要是聰明,也應該勸太子下車啊!”
“我想,這其中肯定有什麼陰謀,等我見過太子就知道了,走吧,進宮。”李勉一甩長袖,闊步走開。
李孝辭也快步跟上去。
偏偏這時,又有人喊住了他們,“宰相大人,尚書大人,賢公子……賢公子回來了!”
兩人頓時停住腳步,驚訝地回過頭去。
然而哪裡有什麼李賢佑,隻有一副紅木棺材,被人抬著走了過來。
父子二人都是一樣的驚懼神色,“什麼?!”
李勉心裡湧起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那棺材裡躺的是李賢佑?
他難以置信,踉蹌著走到那副紅木棺材前,讓人開棺。
推開棺材蓋子,屍臭味撲麵而來,一具眼窩空洞,渾身長滿屍斑的屍體,直直撞進李勉眼簾。
他不得不承認,這裡麵躺著的這位,就是他最寵愛的長孫,李賢佑。
他的乖孫兒,死了。
死狀還如此慘烈,李勉隻覺給人當頭打了一棒,心臟無比刺痛,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暈了過去。
“爹——!”
耳邊最後響起的,是李孝辭驚慌的喊叫。
————
回到皇宮,趙明月打發了春迎和秋實回去收拾宮殿,自己則留在了皇後居住的清寧宮,準備和池婙用晚膳。
不過,在這之前,她並沒有找到機會和池婙說話。
“聖上出巡在外的這段時間,肯定積攢下了不少奏折,武侍書,你先替我整理好吧,我明早來看。”池婙吩咐武文秀說。
趙明月抬眼看了下窗外的夜色,阿娘也太苛刻了吧,明早之前,根本沒給武侍書時間整理啊!
轉頭看向武文秀,她隻是微皺了下眉頭,便點頭應下來。
這時,丹映進來說,晚膳準備好了,武文秀便告退離開。
池婙讓傳膳,就和趙明月坐下來吃飯。
雖說食不言寢不語,但池婙這裡並沒有這個規矩,趙明月嘗了一口蝦黃豆腐,覺得滋味不錯,便取過調羹舀了一勺在池婙碗裡。
“這個好吃,阿娘,你快嘗嘗。”一臉希冀地看著她。
池婙拿起筷子,正要吃,忽然從殿外走進來一個人,聲音急切,“主子!”
話音甫落,這人就走到了池婙身前,趙明月一看,這不是那個一等侍衛玉照嗎?
玉照俯身在池婙耳邊說了什麼,池婙就把手裡的筷子放下了。
趙明月有些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什麼事情這麼急,一定要在吃飯的時候來說!
玉照若有所覺,轉臉疑惑地看向她,趙明月朝她微微一笑,假裝無事發生。
玉照收回視線,接著向池婙彙報:“是靈瓊探聽來的消息,太子想要把那封詔書交給李宰相……”
聽見這話,趙明月猛地抬起了頭,靈瓊?她不是在趙純伺候的宮女嗎?
和這個名字一同從腦海裡浮現出來的,是一段沉寂多年的灰白記憶。
有一年冬天,趙明月去趙純宮裡,看見一個身形瘦弱的宮女蹲在紅梅樹下,身上衣著單薄,雙手埋在雪堆裡,瑟瑟發抖。
她以為這宮女是趙純捉弄了,便走過去想帶她進屋,誰知走近了,才看見那片雪上全是殷紅的血液,甚至還在不斷擴散,和碾碎了的紅梅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趙明月嚇了一跳,立刻把宮女的手從雪堆裡拿出來,她手指凍得嚇人,跟冰柱子一樣,指頭也是青得發紫。
更恐怖的是,那十根手指頭上,原本長著指甲的地方,光禿禿一片,隻看得到不斷湧出來的鮮血。
她的手指甲,全部被拔掉了。
趙明月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覺自己手指也疼痛起來。
宮女怯怯地看著她,聲音直顫,“太子,太子讓我把手埋在雪堆裡,說這樣做,就可以很快止住血了。”
騙人!估計趙純正躲在暖閣裡偷笑呢!
趙明月很是生氣,立刻找來太醫給她包紮傷藥。
一問才知道,這宮女叫靈瓊,趙純看長得瘦小,性格又過於老實木訥,就經常捉弄取笑她。
這一次,是因為天氣太冷,她不小心手抖打碎了一個茶盞,趙純就大發雷霆,讓人拿鐵鉗把她指甲都拔掉了。
趙明月聽得既氣憤,又覺得恐怖,她弟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殘忍了?
她想要把靈瓊要來自己宮裡,可趙純卻怎麼也不肯放人,還搬出阿爹來教訓她。
趙明月沒有辦法,隻好放棄。
這之後,她再也不敢直視靈瓊的眼睛,因為她給了靈瓊希望,又親手把這份希望打破了。
靈瓊像是知道這點,慢慢地,就沒有在她麵前出現過了。
趙明月一直罵趙純自私懦弱,可是她心裡很清楚,她才是那個最懦弱,最無能的人。
後來,趙明月年歲漸長,或許是因為愧疚,又或許是因為良心難安,她開始學著讓自己勇敢起來。
所以,在南陽行宮裡,池婙想要打死典廄令和馬夫的時候,她才會那麼堅定地站出來阻攔她。
隻是沒有人知道,當時她心裡怕得要死。
現在回想起來,那兩人害死了阿娘的愛馬,的確該罰。
不過眼下的情況是怎麼回事?靈瓊什麼時候成了阿娘的人了?她給玉照傳了什麼消息?那個詔書又是怎麼回事?
趙明月一頭霧水。
明明從南陽回都城的這段時間,她一直跟在阿娘身邊,為什麼卻感覺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呢?
玉照說完,就退到了旁邊。
池婙轉頭吩咐宮女,“去請太子過來用晚膳。”
趙明月看了眼桌上的殘羹冷炙,疑惑地問:“阿娘這是打算請趙純過來吃剩飯剩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