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1 / 1)

王妃阿梨 是溪 4860 字 2個月前

金州城外十多公裡的地方,一輛馬車等候在此多時,幾人騎馬踏著夜色而來,迅速下馬換了馬車,朝著城內疾馳而去。

馬車速度雖快,車廂內卻很是平穩。

謝佑靠著車廂閉目養神,麵色稍顯疲憊,一旁的明六見狀擔憂道:“主子,您兩夜未合眼了,要不要先躺下睡一會?”

謝佑閉著眼睛搖了搖頭,開口時聲音清醒:“鄭忠那邊如何了?”

“回主子,今天上午接到鄭忠的飛鴿傳書,他帶著徐石禹出潯州已有四日,快要到雍州地界了,正在等您的回信。”

“替我回信,讓他們放慢行程,在雍州城外等我彙合。”

“是。”

兩人都不再說話,車內恢複了寂靜。

三日前謝佑連夜將昏倒的楚梨送到金州城郊的彆苑後,又馬不停蹄趕回了黑風寨,剿匪隻是第一步,查出私采金礦的幕後之人才是最根本目的。

可惜石公公反應太快,黑風寨的兩位頭目都死了,背後之人行事又極為謹慎,留下的文書賬冊隻有最近一年的記錄。

謝佑親自連夜審問餘下的山匪,收獲卻不多。

對眾山匪來說,挖金礦隻是為了賣錢,至於賣給了誰,怎麼賣出去的,隻有兩個老大知曉,其餘人隻需聽從吩咐將金礦運到距離巫山脈最近的陵縣碼頭即可。

馬車進了金州城,穿過城內最繁華的主街,拐至一處鬨中取靜的寬敞街道,徑直駛進了街儘頭臨湖的彆苑裡。

此處宅子乃是謝佑軍中結識的一位忘年交所有,此人現在鑒州府任都督一職,金州這處彆苑是為了將來養老所置,此番謝佑秘密行事,便向其借了此處暫居。

早有侍從候在前庭,見人下了馬車,迎上前問道:“王爺可要傳晚膳?”

謝佑點點頭,往後院走去,明六則先回自己的房間洗漱打理。

彆苑建在臨湖僻靜之地,花園依湖而建,並從湖中引了一渠活水作為溪流穿折彆苑之中,曲水廊橋,雅致生動。

行至前後院之間的木橋上,謝佑頓住腳步,轉過頭,隔著彎折的溪橋望見對麵亭子裡坐著一人,上半身探出窗,正在往溪水裡投魚食。

亭窗下靠近水麵處掛了一盞燈籠,淡黃色的燈光恰好自下而上打在少女臉上,浮著淺笑的臉似一輪小巧的、會發光的月亮。

身後的侍從見狀,想起了什麼,開口道:“王爺,昨日那位小姐醒來後問過您幾回,屬下隻回了您不在府中,其餘沒有多說。”

“昨日?”

“是的,那日您將那位小姐送回彆苑後,昏睡了兩日人才醒,大夫說是吹了寒風有些起熱,加上驚嚇過度,體力不支,連喝了幾日的藥,現下已無礙了。”

侍從一連串說完,才發現自己可能有些過於囉嗦了,王爺日理萬機,或許並想聽這個隨手救回來的女子這兩日的看病經曆,不由得有些懊惱。

謝佑麵色仍是淡淡,向著亭子走去,吩咐道:“晚些再擺膳,讓明六晚些時候再去書房。”

“是,王爺。”侍從鬆了一口氣,看來王爺沒嫌自己多話。

————

因著喝藥的緣故,楚梨下午睡得太多,用過晚膳後毫無睡意,便讓侍女領著出來逛一逛。

侍女擔憂楚梨吹了寒風,病又反複起來,便隻帶人來到這處有窗的亭子裡喂魚。

雖剛死裡逃生,心裡還壓著許多事,但此時看著溪中五彩錦鯉歡快遊動,晚風含著梅香和水汽輕輕拂麵,楚梨仍於短暫片刻間體會到了難得的喜悅和放鬆。

“小夏,這溪裡的錦鯉長得圓潤可愛,平日裡你們定沒少投食。”

然而這活潑話多的小夏卻沒有接話。

楚梨疑惑的轉過頭,心中一跳——斜對側的窗邊不知何坐了位身著玄衣的男人,正望向另一側的窗外出神,小夏早已退到了亭外幾丈遠,低頭作沉默鵪鶉狀。

楚梨放下手中的魚食盒,起身行禮:“民女楚梨,多謝王爺山中相救之恩。”

這兩日楚梨已經從小夏口中確認,那日在山中土坡前聽到的“王爺”並非記憶錯亂。

男人點了點頭,語氣平靜無波:“免禮,坐著吧。”語畢繼續轉頭望著窗外。

微涼晚風輕拂人麵,亭中隻聞溪水潺潺輕響和魚兒遊動時偶爾發出的咕嚕聲,二人相對而坐,無言。

楚梨原本有些微緊張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偷偷抬頭望了一眼,這才發現對麵的人並非在賞景,而是虛閉著眼睛養神,側麵望去深邃眉眼間微微隆起一道小痕。

束發的冠帶上串著兩顆瑪瑙珠,在耳後折射出幾點暗紅星光,衣領上的金線流光隱現,將清俊立體的臉襯得愈發貴氣逼人。

楚梨清楚地意識到,眼前人不是廢宮裡的小侍衛阿慈,而是萬國的大皇子謝佑。

是三年來在西北戰場立功無數、年前剛於京城受封的慈王,是真正的天潢貴胄,同自己有著雲泥之彆,兩人本毫無交集的可能。

三年前驚鴻一遇,佛殿裡一句“活著,一切才皆有可能”,像一顆小小的火苗,於冰雪肆虐之際護住了楚梨瀕臨破碎的心。

可廢宮裡身著舊袍、耳後帶傷,在深夜裡發狠練劍的少年,或許是眼前人並不願示人的隱秘過去。

楚梨不知自己是否該提及曾經的相遇,也不知對方是否還記得三年前某個雪夜隨手救下的一位小宮女。

但幾番如同命定巧合般的相救之恩,楚梨雖暫且無以還報,也銘記在心中了。

對麵的人久未開口,楚梨不願打擾,動作放輕,泡了一杯梅香蜜茶放到男人麵前。

還記得那時悄悄帶給少年阿慈點心時,他雖嘴上不說,但吃到甜口時,語氣明顯會變得輕快一些。

青瓷茶盅在桌子上磕出一聲輕響,謝佑睜開了眼,嫋嫋熱氣中茶香梅香混雜著一絲清甜撲麵而來。

謝佑望向麵色還帶著些蒼白的少女,又沉默地等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楚梨有些驚訝,原來方才他一直在等她先開口問話嗎?

楚梨聽楚瀟然提過,慧貴妃所出二皇子啟王素受皇帝疼愛,本來對東宮之位勢在必得,誰想半路殺出了個剛立了戰功歸京的大皇子慈王,兩位皇子朝前幕後都暗暗較勁,針鋒相對之勢明顯。

這次急著將她送去給江州府都督沈厚做填房,也是啟王背後的王家為了多給啟王手裡加些籌碼。

她三年前隱瞞身份,如今又莫名出現在深山山匪寨子中,哪怕不知她身份和此行目的,就衝著石公公千裡相送,慈王對她也必是有所防備的。

三年後再見,兩人都有了各自的新身份,利益糾葛的深網中沒有獨善其身的人。

她本以為自己會是單方麵接受問話的人。

“問與不問,王爺在阿梨心裡都是有著數番救命之恩的恩公,與您是誰無關。”楚梨抿唇笑了笑,眼神清澈,似一汪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泉。

對於眼前人,她不想說些雲遮霧繞的場麵話。

這雙眼睛實在太乾淨了,讓謝佑幾乎一瞬間就想到了三年前觀音像下那雙溢滿眼淚的眼睛。

這三年來,他再也沒有見過這樣乾淨的眼睛。

也正因此,那塊繡著小梨的手帕出現在眼前時,他有史以來第一次推翻了自己明知正確的決定,親自帶人去尋那位逃跑的楚家小姐。

在見到樹林中形容慘淡、渾身傷口的少女時,他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慶幸,這讓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明六已安排妥當一切,明日他即將啟程歸京,而眼前的楚家小姐將被以“養病”的原因留在這座彆苑,直到江州府都督沈厚的五十大壽結束,他的人同沈厚談協商完合作方案後,楚家小姐的行蹤才會被傳回京城的楚儀那裡。

眼前之人身份特殊,為免節外生枝,明天離去之前,他都不該與其再有牽涉的。

但謝佑並非猶豫糾結之人,自那日決定帶兵去山中救下楚梨開始,他就做好了承擔風險的準備。

哪怕這對他來講,著實反常。

就當是為了這雙眼睛吧。

謝佑心中無不嘲諷地想道,向來佛擋殺佛,魔擋殺魔的自己,竟也有偶爾好心的一天。

對麵男子神色莫辯地啜著茶,從楚梨的角度隻能望見深邃眉弓下濃密睫毛掩映著眼睛,難窺君心。

慈王剿匪乃義舉,碰巧救了自己乃是救命大恩,楚梨下意識不想讓眼前一身清冷貴氣的人知道自己背後牽扯的那些齷齪之事,更怕他牽涉其中反倒遭了啟王和慧貴妃的忌恨。

雖不了解內情,楚梨隱約能猜到石公公此行所辦之事牽扯利益重大,自己在這裡耽擱了好幾天,若是誤了江州府的親事,王家和啟王必然怒不可遏,自己受罰不說,這兩筆賬怕是都要算到慈王頭上了。

應當跟恩公講清楚才是。

楚梨正色,緩緩道:“王爺,我乃京城國子監丞楚儀外室所出的女兒楚梨,三年前才被楚家認回。三年前的年朝大典爹爹帶我進宮長長見識,偶遇慧貴妃娘娘,娘娘說與我有些眼緣,便留我小住幾日,不承想被大雪攔在了宮中。”

楚梨微微垂下了頭,避開對麵人銳利的目光,繼續道:“那幾日恰逢亡母忌日,我那時年紀不大,獨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宮中,是以鑽了死胡同。王爺救下我那日,我害怕給家裡引來禍患,便謊稱自己是慧心宮的小宮女,欺瞞恩人,是我不對。”

夜有些深了,方才錦鯉活潑遊動的聲響也小了許多,亭中早點了暖爐,此時熱氣上來,倒也不冷,不說話時,能清晰聽到暖爐裡的炭偶爾發出的劈啪聲響。

“無妨,本王也沒對你說實話。”

謝佑的聲音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氣,像上等樂師手中撥出的絲竹之音,楚梨心裡的忐忑慢慢平靜下來,繼續未說完的話。

“此番我回江州府探親,慧貴妃娘娘擔憂路途遙遠,特地遣了身邊的石公公護送,卻遭逢山匪挾持。”

“探親?”謝佑的語氣似乎變冷了些,眉目間的銳色一閃而過。

“嗯。”楚梨點點頭,斟酌著說辭,因而未注意到謝佑的臉色。“王爺此番進山剿匪救下我,實屬巧合,石公公等人遭山匪殺害的事,我會去信同慧貴妃娘娘稟報的,王爺就不用費心再和慧貴妃娘娘解釋了。”

謝佑心中冷笑,自己還想著楚儀作為王桐門生、啟王一派,和啟王王家勾連一氣,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女兒,但楚梨可能是無辜的。

但現在看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探親、山匪挾持、回稟慧貴妃,慧貴妃果真沒白疼這楚家幺女。

楚梨渾然不知男人早已查清自己此行目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和親友已經約好時間,如今已耽誤了多時,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勞煩王爺幫我雇一輛馬車和隨行侍從,我想儘快出發去江州府。”

是啊,楚儀不過京中一從五品小文官,江州府都督沈厚,正三品實權地方大員,家族從商,所積家產頗為豐厚非一般官員可比,哪怕年逾五旬,死了7個老婆,也仍是個嫁女的好去處。

很劃算的一筆買賣,是自己想岔了。

不過,怕是這筆買賣要被自己截胡了。

謝佑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明日會有人來找你。”

之後便徑直離去,沒有再看對麵的少女一眼。

楚梨並未察覺到話語中的異樣,儘管知道這樣安排能最大程度消減慧貴妃的怒氣,但江州府的這樁親事像一個夢靨沼澤,她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黑霧彌漫的沼澤中央,卻想不出任何一條其它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