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試試(1 / 1)

你好 王佳慧 以年以年 19308 字 2個月前

<如夢>-陳婧霏

江淮的深秋往往都是一場大雨帶來的,暴烈的秋風揉掉了梧桐的葉子,潮濕的空氣裡都是甜絲絲的清冽。

草原這個時候,大約已經銀裝素裹了,萬籟俱寂了。

王佳慧早起慢慢悠悠給自己衝了一杯黑咖啡,單薄苦澀。喝黑咖啡是王佳慧的城市生活習慣,黑咖啡不會長胖,簡單易得。出國之前,王佳慧是從不招惹咖啡的。

她到澳洲點的第一杯咖啡是“long black”。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這種咖啡的威力。隻是一杯咖啡,她就差點進了醫院。

那種心動過速而疼痛的感覺,就好像共享單車被按上了十六杠馬達,單薄無力的身體裡不得不迸發承受不住的能量。

後來,喝咖啡變成了王佳慧暫時逃避壓力的方式,像抽煙一樣。

學校最大的圖書館是一座紅褐色大理石的歐式建築,在長廊起點剛剛開始延伸的角落裡,鑲嵌了一個藍色主題的咖啡館。

咖啡館門前有一棵巨大的藍花楹樹,樹下擺了好些藍的,紅的,黃的鐵藝椅子。期中考試剛剛開始的時候,藍花楹就開花了,樹上,草坪上,椅子上,全被鋪上了一層像做夢一樣的紫色。

隻是,學生們大都躲著那些紫,傳說中,被藍花楹砸中的人,會在考試中失敗。

在沒辦法相信自己的時候,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會寄希望於非自然的力量。

王佳慧喜歡在那些掙紮在作業的時光裡,點一杯咖啡在門口的大樹下假裝自己已經死了。她不社交,也不玩手機,慢慢嘬著白色的蓋子,強迫症一樣為了拖延時間抹掉自己留下的口紅印,咖啡見底的時候,她就該回到寫不完的作業裡了。

仔細想想王佳慧的精氣神,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點點被磨乾淨了。

人是的磨損是緩慢而循序漸進的過程,賭博一樣一次次又一次重新出發,但是總是輸掉才會把人磨損乾淨。

咖啡的褐色液體從手柄的孔眼裡流出,汁液向下,蒸汽向上,那是一杯咖啡最好喝的時候,撲麵而來的香氣會讓人有點恍惚。

這個世界還是安寧溫暖的,但是喝下去的時候,每一口都好像在品味生活的艱辛。

奶茶不一樣,保溫瓶裡的奶茶,被倒出來的時候,如果沒有刻意的去聞,寡淡無味。

那些沉澱的奶皮也會讓都市人第一時間有點不安。

隻嘗試一次,就明白了奶茶的觸感圓潤,奶的醇厚,茶的清冽,鹽和香料的香氣混合在一起。

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剛剛開始一天的樣子。

拒絕了父親找到的工作,家裡人也沒再說什麼,沒人再提起那天的對話。但是也不重要,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有個清晰的交代的。

拿到了新公司的offer,公司的領導都度假去了,入職時間隻能定在聖誕節之後,王佳慧心裡的小人在瘋狂點頭,她好像還沒有準備複刻從前的生活,能晚一些便晚一些。

難得秋光正好,郭雅彤帶著兒子來找她,約好去湖邊露營。王佳慧也覺得自己要最後曬曬自由的太陽了。他們選在湖邊的蘆葦灘前,郭雅彤和王佳慧配合搭帳篷,家政阿姨帶著孩子在支好的桌上擺好食材。

搭帳篷這件事,兩個人熟門熟路,一個人撐頂,另一個拉繩,從開始到最後一個地釘被王佳慧捶下去,不到十分鐘。當然最開始的時候是很費勁了。

第一次露營的時候,郭雅彤還沒當媽媽,兩個女孩對著攤在草地上的帳篷麵麵相覷,王佳慧叉著腰站在一邊一字一句閱讀網上的教程,郭雅彤蹲在地上擺弄地上的一堆布料。為什麼不帶個男人呢?

郭雅彤的丈夫是最不願意參加這姐倆的任何活動。家裡的妻子已經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隨時剖析他,好在妻子大多數時間都把心思放在工作和孩子身上,懶得和他計較什麼。

王佳慧就不同了,從郭雅彤帶他和王佳慧吃第一頓飯的時候,他就知道王佳慧是比嶽父還不好惹的角色。至少嶽父對他的橫眉冷對是階段性的,王佳慧是長期能從犄角旮旯裡找點坑,鋪點草,然後聯合妻子看他跳進去,以此為樂。

幾年前她頭腦清晰,牙尖嘴利,隻要她願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同樣一件事,可能被她形容的五光十色,也可能被她描繪得血肉模糊。她看得雜書多,文雅和庸俗她都可以點評一二。撿起要,刪其繁,一針見血,論點論據一樣不差。

郭雅彤呢,平時隻是看破不說破,遇到王佳慧那可是如魚得水,天生的一逗一捧,天衣無縫。

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已經小心翼翼快變成透明人了,兩人對視一眼,閒的也是閒的,要不逗逗他?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都覺得簡直如坐針氈,無地自容,回家倒頭就睡,太費腦子了。

這幾年,王佳慧鋒芒少了很多,話也少了很多。

有一次,兩家人一起吃飯,王佳慧好似在欣賞包間外麵的亭台樓閣,又好似在看什麼彆的。她的話極少,少到那天回到家,他才發現才八點。

最初那幾年,經常是大家聽王佳慧插科打諢,服務員把桌子都收拾乾淨了。

他更不願意參加她們的活動了。。。

簡單野餐過後,阿姨帶著孩子在一邊放風箏,王佳慧和郭雅彤半躺在露營椅上,秋日午後的湖邊,陽光和煦,正是犯困的好時候。

兩個人好像斷電了一樣,都不說話。“你媽給我打電話了。”

“哦,說啥了。。。”“沒啥,就覺得你出去一趟看開了不少嘛,早知道早讓你去了。”“你這幾年沒少和我媽嘀咕我”王佳慧眼睛都沒睜開,向上仰著頭活動脖子,她老早就知道郭雅彤和媽媽互通消息,以前沒說破而已。“嗨,我們都擔心你,怕你走不出來,不過我現在倒是真的放心了。”郭雅彤伸了個懶腰“你工作咋樣了?”“談的差不多了,年底,就去當牛做馬了。”“聽著不太樂意呀。。。”郭雅彤感覺真實的悲傷已經在王佳慧身上褪去了,但是還是沒什麼精神。“我也不知道,覺得沒勁。。。也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我想要的生活。”一陣沉默“哎,我跟你說個事”郭雅彤想了一會,坐起來,麵對著王佳慧。

“我前一陣去了一趟你那個河穀。。。”“什麼時候!”王佳慧轉過一臉震驚“就你和你爸媽鬥爭的時候呀。。。我去看畫廊選址,我跟你說,很滿意,我爸也同意,我爸之前不是就在兵團嘛,他有情結。。。”王佳慧睜著眼睛繼續看著她,示意她往下說。“這個地方呢,旅遊資源多,基礎設施現在一般,但是我們和縣政府招商的同事聊了,我們也覺得很有前景,我呢,嘿嘿,我還去了一趟你的那個民宿。” 郭雅彤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開始壞笑。王佳慧微微紅了耳根,她心撲通的跳,期待著郭雅彤下麵的話“地方是個好地方。。。可惜。。。老板不在。。。”郭雅彤的大喘氣成功逗到了王佳慧,難得讓王佳慧羞憤不已,直接給了她的胳膊一巴掌。“哎呦,看起來,你還惦記著?還有來往?”“偶。。。偶爾發個信息。。。”王佳慧聲似紋呐郭雅彤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想法,這個男孩,會不會這對王佳慧來說,真的是個“出口”?她收起了打趣,試探地問“你有沒有想過,和我一起經營畫廊?”王佳慧愣了一下,她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可以嗎。。。“我們拋開那個小夥子不談,就談工作,說實話,我想開這個畫廊的本心就是為了想進入藝術領域,走高附加值的產品路線,畫廊本身不是目標,所以我不可能放棄家裡的公司去常駐畫廊,本來我也是要委托彆人經營,你有外企的管理經營經驗,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你個人能力,工作能力都沒問題。而且,你也喜歡畫畫,你能鑒彆商業藝術,如果你能幫我,我會很放心。”

在雪山下的河穀牧場經營畫廊是王佳慧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人生可能性。

自由和美,確實是王佳慧喜歡的,可是她也有自己的怯懦,這是一個緊繃的時代。

從前的人,人生做對一個選擇就可以受益終身,而這代人,每一個選擇都不能錯。

王佳慧,還能被允許錯幾次?

而且,王佳慧也很難分清,自己內心的這股衝動,到底是因為這是自己的喜歡的生活,還是為了彆的。。。

看她皺眉踟躕的樣子,郭雅彤反而覺得有戲,她認真了。“你彆想太多,我下個禮拜去深圳,我爸給我介紹了一個他之前在新疆兵團認識的畫家,在草原風光這個領域很有名氣,我準備去拜訪他,如果我能勸說他參加畫廊的項目,我想後麵的展覽和畫作經營都會容易很多,你不是年底才入職嘛,你就跟我一起去唄,咱兩搭個伴,你也多了解一點。”王佳慧難得清澈又迷惘的看著郭雅彤“哎呀,你彆這麼可憐巴巴看著我,就是去看看嘛,又不耽誤什麼,後麵的事情後麵再說。”

蘆葦被秋風拂過在身旁淅淅索索作響,孩子的紅色風箏落下之後又重新回到藍天的懷抱,枯黃的草皮有一股淺淺的焦糊氣息,遠處小坡上的一棵大樹下,坐著一對情侶相依。

王佳慧轉過頭,看儘湖麵,她的遠方突然好像打開了門,湖水蕩漾,一卷一波,帶走的好像是不甘和惆悵,但是卻留下了心動和不安。秋,確實是奇妙的季節,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幾萬英尺高的卷雲一樣輕秋天,無論什麼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快十二月了,草原上的大雪落下幾次,山穀裡難得的靜謐,不遠的滑雪場開放之後,民宿裡的客人倒是更多了些。比起夏天,冬天的時候客人們更喜歡聚集在民宿的大廳裡一起坐著.看落地窗外的冰雪世界,偶爾有人還彈個吉他,木屋裡,熱鬨的像童年。

馬場冷落下來,這個天氣就算去出去騎馬,普通遊客不到一個小時肯定回來,留下幾個年輕的小夥子,足夠應付了。爺爺從深山牧場回來了,阿克把自己家的牛羊交給了鄰居代牧,爺爺堅持要留下三隻冬宰的羊。

羊的一生,冬天孕育,春天生產,夏秋長膘。

關於生命所有的欣喜和痛苦都被爺爺見證,也伴隨著他的生活。

在一隻羊的誕生之初,總是讓人產生無關利益的憐愛。爺爺習慣了,自己能夠送自己的羊有個結果,當羊的骨肉被端上桌,也應該收到尊重和禮待。

生命,終究是各歸其途的。

冬宰之前爺爺準備回烏魯木齊的家待幾天。

他確實有點想念電視,暖氣,還有樓下隨時能吃到的拉條子。老人家沒放棄過傳統生活,但是也不會跟便捷的現代文明較勁。過上幾個月,他又會開始想念牛羊。。。如此往複循環。

往常過年的時候是一家人最整齊的時候。阿克和姐姐為了工作一般早早就會離開,外婆就說不準了,全國各地旅遊,外婆熱愛新事物,也熱愛金錢。所以她通常會選擇使用傳統火車作為交通工具,也不用刻意約著誰,她隻要願意,哪裡都是朋友。

爸爸媽媽會陪著爺爺一直住到春天,接著爺爺又會趕著自家的牛羊和彆的放牧老人結伴去前山春牧場。。。然後就又是夏天了。。。阿克帶著爺爺回到了烏魯木齊。

幾年前,爸爸媽媽買下了這個帶電梯的小區裡的兩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

後來家裡的親戚和村裡的鄉親隻要是準備在烏魯木齊定居的,都沒有離開這裡方圓五公裡。就好像他們一起在牧場紮堆一樣。

城市會改變人的生活習慣,但是不會改變老牧人互相幫助,抱團取暖的習慣。

所以哪怕爺爺自己一個人,也不會覺得悶。在哈薩克春秋定居點村裡的家,皮沙發,木茶幾,如果不是牆上掛著的花氈,完全是現代家庭的樣子。而城市裡這個小區有跑道,健身設備,種著景觀花草的房子,是完全一派哈薩克裝扮,鋪著地毯,客廳中間放了矮桌,大家席地而坐。可能最初就是為了吸引爺爺來定居吧,阿克和姐姐都覺得大可不必,有武俠電影就足夠了。。。阿克不能馬上返回草原,而是要去內地,去無錫。今年中國馬聯會在無錫進行U型比賽,爸爸訓練的馬隊也會參加。

爸爸在夏天的時候就提及此事,希望他到時候能來。冬天的日子本來就漫長而無聊,他就答應了。無錫,離王佳慧的家也很近。他糾結了好幾天,要不要有意無意告訴王佳慧自己要去內地這件事。

都要上飛機了,又把編輯好的微信一字一字刪了。爸爸可能需要他的協助,要是約了見麵,但是又因為自己爽約,這樣太不禮貌了王佳慧肯定也在忙著找工作,如果她拒絕了見麵,自己也會很難過。更何況,他用什麼身份呢,她會覺得冒犯嗎?總之,不要給自己太多的希望比較好,等到時候再說吧,如果有時間,如果她樂意。從烏魯木齊飛到了上海,從上海坐高鐵到了無錫。阿克出站的時候就看到了來接自己的爸爸媽媽。爸爸比自己還高半個頭,在人群中很顯眼。媽媽還是老樣子,一見到他墊著腳也要就把他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媽,好了嘛,人多著呢。。。”

深圳是一個隻有夏天的城市,永遠火熱,在飛機上就能看見大朵的雲。出了機場,撲麵而來的悶熱讓人一個措手不及,街道兩邊的榕樹綠得濃鬱並且滿滿水汽。這裡是很多人夢開始的地方。當然,這裡也是椰子雞發揚光大的地方。文昌雞從海南而來,在椰汁椰肉悶煮,隻需要十分鐘,脆嫩彈牙的雞肉和小青柑醬油親密接觸,再來一碗滿滿臘味和芋頭的煲仔飯。兩個人吃得迷迷糊糊,沒人提一句減肥。這次得行程很簡單,明天去拜訪費老,無論結果,後天都安排了香港購物遊。

王佳慧沒什麼購物欲,但是力氣大,有耐心,還能砍價,是最好的逛街搭子。晚上兩個人在酒店看費老和畫廊的材料到後半夜,塗塗改改,寫寫畫畫。

費老是五十年代出生在上海的人,在那個特彆的時代裡,新疆幾乎是他青春唯一的依靠。他後來考上了中央美院,一生幾乎都在用畫筆回憶年少。南疆的雪山,塔城的荒漠,那拉提的草原,可可托海的樹林。。。

郭雅彤的父親也是在新疆認識了費老,那會費老已經是美院的老師了,帶著自己的學生去北疆采風,遇到了當時還是汽車兵的小郭。他們在昭蘇結伴了三天,遇到了一次驚險的泥石流,隻有父親受了傷,從此成為了莫逆之交。

前幾年,費老的哮喘嚴重了很多,醫生建議他生活在溫暖潮濕的地方,他從上海搬到了深圳。如果郭雅彤想把把畫廊開在北疆,這個費老作品誕生之初的地方,再能拿到費老的要約,她對未來的路,會很有信心。

王佳慧還在給她出主意,什麼數據比對,客流量證據,以往的成交記錄。。。郭雅彤心裡有數,父親才是關鍵。

所以這次帶來的禮物,除了一些治療哮喘的珍貴藥材,還有費老和父親的修複照片,那張老照片是父親交給她的,已經非常模糊了。

波浪花邊上還有一些黃色的汙漬。她找了專業修複圖片的工作人員,把照片變成了最開始的樣子。軍用貨車前,吊著胳膊的年輕父親筆直站著不苟言笑,帶著圓片眼鏡知識份子模樣的費老師在他左邊,也沒什麼表情。

一個穿著“環球”老式藍色連帽衫的年輕人在旁邊笑的很開懷。費老的家在一個看著有些陳舊但是煙火氣十足的老小區。家裡和外立麵截然不同,應該是這幾年裝修過,沒特彆的藝術風格,米色的牆麵,中式的家具,就是牆上掛了不少墨寶,大多數都是水墨畫。

客廳和書房的轉角放著一個瘦長舒展的根雕,那是四目望去離唯一一件紮眼的藝術品。書房的桌子上擺滿了畫具和顏料還有幾個失去水分的明亮橘子。

費老師看上去簡單樸素,戴著灰色格紋的畫家帽,圓領藏藍的中式上衣,黑色褲子,玳瑁紋的眼鏡,可能是因為皮膚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一些。

郭雅彤一番寒暄之後拿出照片,果然打開了因為不相熟而尷尬的局麵。

費老手托著眼鏡,仔細端詳,端詳那天的驚心動魄,端詳年輕的自己,也在端詳那些年令他飽含熱淚的大地。他又絮絮叨叨說些當時和郭爸爸認識的細節。比如,布滿碎石的懸崖通道,稚嫩勇敢的士兵,摟緊畫稿的學生,還有荒野裡的大家分享乾饢。。。那個故事變得更為完整了。之後,話題又回到了畫廊和要約。

郭雅彤用電腦向費老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她把王佳慧整理的數據部分放在了最後。

重點放在發展和情懷上,她的商人直覺告訴自己,這樣的文藝老男人,是不會在意數據的,他們更喜歡享受直接的東西,比如吹捧,比如藍圖。

王佳慧一開始還略有拘謹,她見郭雅彤和費老師相談盛歡,開始好奇的左顧右盼。

一進這間墨香濃鬱的書法,她控製不住打量這個房間裡唯一的一副油畫,風格寫意,但是卻極有辨識度。畫麵隻有大塊的藍,紫和白,寬窄不一的線條縱橫交錯,又彼此相依拖,遠觀的適合才能勘透全景。

“你一直盯著這個畫,是有什麼想法嗎?”費老打斷了郭雅彤,好奇的看著另一個女孩,她一直跟在後麵,客氣的笑,沒怎麼說話。看上去不是商人,也不是助手。“抱歉,費老師,我是不是唐突了?”王佳慧轉過頭,她害怕自己給好朋友的事業帶來什麼麻煩。“沒有沒有,我當老師久了,看到學生看畫,就想問點問題,職業習慣。。。你看出來什麼了?”費老師很和氣的笑了“費老師,我不是從事美術行業的,所以我也不太懂,我隻是覺得,這個地方,好眼熟,我好像去過。。。”“你去過?你說說看,你覺得這是哪?”費老師很好奇。“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去的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我隻記得是在河穀附近,騎馬大概一個多小時,是一片冰川瀑布。。。”費老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郭雅彤看準了時機,給王佳慧遞了個眼神,繼續說。“是。。。是這樣,前一段時間,我在那個河穀住了一陣子,有一天我無所事事,就借了馬四處閒逛。我遇到一個哈薩克的小孩子,他帶我去的,他普通話不是特彆好,我也沒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膽子也大就跟去了。然後就看到了這個冰川瀑布,確實很壯觀,我自己也畫了一幅,我本來還覺得挺像的。隻是,氣勢不足,沒辦法和您這一副畫相提並論。”“哦?我能看看嗎?”“好,還請您不要嫌棄。”王佳慧拿出自己隨身的平板電腦,找到了那幅畫的翻拍,費老師看了一會,又前後翻動,看了彆的畫。“這些都是你畫的?”“嗯,是,那會打發時間,也沒太認真。。。”王佳慧有種在交作業的緊張。“你不是科班出身,對吧。。。”費老師推了推眼鏡,一臉笑意看著王佳慧“我不是,小時候上過興趣班,後來就沒有了,工作好幾年也沒時間。”“但是你是很有天賦的人,我們畫畫的,有些人形準得很,但是匠氣,你的畫神態抓的很準,畫的飛揚跋扈,色彩也好。。。”費老師是真心誇讚他退休好幾年了,一輩子教了這麼多學生,有的現在已經是藝術大家,也是這幾年,他才漸漸感覺,畫畫這件事,論真心實意,天賦最要緊。他接著說“我倒是看不出你的風格,你喜歡哪個畫家?”王佳慧說不上來,無論是當代美術,現代美術,還是古代畫家,她幾乎說不上來幾個名字,大概隻能覺得這個畫好,哦,那個不好。。。她尷尬笑笑“我沒什麼特彆特彆熟悉的畫家,如果一定要說關注。。。我喜歡壁畫,敦煌的,榆林的,北齊的,但是不太喜歡明清的。。。”

費老師哈哈一笑,隻覺得這個女孩返璞歸真,真可惜她不是自己的學生。"你是雅彤的同事?”這次費老師自己主動把話題牽到了畫廊。

郭雅彤在後麵衝著王佳慧一個勁點頭,王佳慧本想附和姐妹,但是她遲疑了一下,隻這一下就被費老師看到了。王佳慧看見費老師眼睛一瞬間的犀利,她決定說實話“有這個意向,但是我還沒有決定。”“你是想先考察我的水平再決定嗎?”費老師決定逗逗她“不不不,沒有這個意思,您的水平不是我們能評價的。”“那你是怎麼想的?”王佳慧沉吟了一會,抬起頭,她要說實話“因為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我膽子小,我害怕失敗,您還記得有個文章叫裝在套子裡的人嗎,我小時候覺得這個文章無聊透了,現在想想自己,才發現我也是被裝進套子裡了,我擔心我做不好就沒有退路了。”

費老師點點頭,拿下自己的眼鏡,衝著牆上的畫揚了揚“這個畫是我20歲的時候畫的線稿,後來去央美之後重新畫的,從北京到上海又來了深圳。當年,我在北疆插隊,就在冬庫爾附近的生產建設公社,有一次我跟著老鄉去找丟掉的羊,看到河穀的景色我就走不動道了,大片大片的鳶尾。。。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純粹的紫。我那會也沒馬,就靠兩條腿。走了也不知道多久,遇上一個放羊的哈薩克姑娘,我自以為會點哈薩克語,我就問她有沒有看到我的羊。她就舉著鞭子示意我跟著她走。我走,她慢慢騎馬,我走累了,我就坐在地上,說我不走了,她就騎著馬圍著我轉圈圈,馬你們知道吧,直腸子,一直不停的拉。。。惡心的我呀。。。”

兩個女孩聽到這裡都笑了。“不得已,我就繼續跟著她,走了好久好久,就到了冰川瀑布。。。真是巍巍壯觀,幾十米高的瀑布被凍得結結實實,像水晶一樣,全是那種幽藍和螢綠。。。然後她就拿了個鏟子開始鑿冰,我就幫著她,鑿了一袋子,她非要給我,那會我才明白,她根本不知道我丟了羊,她以為我在找水。。。”“後來呢?”

“後來天就晚了,她帶我回家,她還給我煮奶茶,還給我吃饢,那會,我們在公社根本吃不飽,第一次,在她家吃飽了。。。”費老師陷入了甜蜜又無奈的回憶。“沒多久,我們又可以考大學了,當時央美就開始招人了,我們公社的領導都鼓勵我去,我沒去,我覺得我不行,人家憑什麼要我呀,我那會就想踏踏實實在公社好好乾,得個編製,然後,我就去找她。。。”看到費老師憂傷但明亮的眼睛,她們大概能猜到後續了,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費老師自顧自說“那會哈薩克和漢族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她家裡反對,我們領導也反對,怕我破壞了民族關係,我也沒得到編製,兩邊都耽誤了。。。再考央美那都是幾年後的事了,就難很多。。。。”費老師轉頭看著郭雅彤“我和你父親認識的那一年,我就是想去找找她,沒彆的,就是聽說那個地方的人開始種向日葵了。我想她這麼喜歡花,一定也種了。我就想去看看。翻過山都快到了,誰知道塌方了呢。。。得虧你父親攔著我。。。不過,就再也沒見過,連個照片也沒有。。。畫也沒有,不敢在紙上畫,就自己在心裡畫,當時就怕彆人知道,後來能畫的時候,卻總感覺看不清她了。”

“後來您就沒有再回去嗎?”王佳慧心裡對結局總是執著。

費老笑了笑“我們那個年代的人,總是會相信兆頭這種東西,那個時候就覺得,逃過一劫,應該是老天爺給了個指示,就不要見了。。。也怕打擾她吧。”

王佳慧腦海裡有個畫麵。

身著樸素,戴著老式眼鏡,嘴唇乾裂的年輕人在戈壁灘上忍耐著漫長的孤寂眺望遠方,在找屬於自己的羊。。。可是,是什麼樣的羊呢,他說不清,也沒人見過。

“費老師,我能問個問題嗎?”

“嗯?”

“重來一次,您怎麼選?我的意思是,後悔嗎?當時沒有直接去上學。”

費老師笑了“哪有這麼多後悔的事情,我隻是做了一個當時想做的事而已,如果我當年沒有這麼做,現在你也會問我,當年有沒有後悔沒有爭取。。。”

在費勒然心裡,永遠忘不了那些幾乎在發光的日子。

她是地道的哈薩克姑娘,樸素,本分,勤勞,美貌。。。她應該生長在山裡,在牧場裡,但是她又很像是這深山裡的一個意外。

他忍不住想帶她離開,離開這個寂寞的地方,又忍不住想為她留下來,和她在一起又怎麼會寂寞。在深山露野中,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保護她,讓她身上執拗閃著光輝。

她和幾個同齡的女孩在河邊一棵高大的落葉鬆下麵洗羊毛,洗好的羊毛平攤在地上,就好像天和地掉了個個。隻不過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地是綠的,地上的雲也是白的。

她們紅著手不停搓揉著,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幾個人都笑的開懷。

她看見他,溫柔地笑,然後好像手上的紅長途奔襲到了臉上,遠遠相望而已,費老師記了小半輩子。

他教她說“我愛森林”,他跟她講上海的外灘碼頭,講上海的無軌電車幾點停在他家弄堂外麵的“永豐號”雜貨鋪對麵,講他沒去看過的馬賽和球賽。。。

馬賽?那是什麼樣的馬賽?

她用上所有的方法跟他比劃自己經曆過的馬賽,不,那是賽馬。。。

她說,總有一天,她也會被人“姑娘追”的,她紅著臉說,如果那個人騎馬不好,那她會跑慢點,打輕些。。。

在寂寥無人的小河邊,兩個人並肩坐在一截斷掉的鬆樹上,他隻敢握著她的手。。。

回憶總是有儘頭的,就像生命。

費老師語氣平靜:“雅彤,你聰明有乾勁,腦子靈活,佳慧呢,單純靈氣,你們兩不僅僅是乾畫廊,乾彆的也能乾好,就是彆把自己困住了,沒有人要固定泡在一種人生裡的。你們還年輕,能贏最好,輸也不怕。人活一生,就當是個遊樂場吧,反正是大通票,什麼項目都要玩一下,有喜歡的,肯定也有不喜歡的。可總有一天,這遊樂場要關門的,彆留什麼遺憾。”費老師把平板電腦遞還給王佳慧,畫麵正好落在阿克的那張翻拍畫像上,畫麵本來已經黑了,可能是平板電腦識彆到了主人的臉,畫麵又一下子亮了起來。。。

告辭之前,費老師認真的問郭雅彤有沒有準備相關的數據,他想仔細思考這個項目,郭雅彤麻利找出剛剛她跳過的那幾頁數據分析“這些都是佳慧做的,她很專業。”

“好,那我好好看看,儘快給你們答複,給你爸媽帶個好,有空來看看我。。。”費老師的態度明顯比一開始要親切很多。

送兩個女孩出門,他又想起來一件沒什麼用的事“你們要是晚上沒什麼事,就去附近的蓮花山公園轉轉,夜景不錯。”

“好~~~謝謝老師”

一大早,阿克一家人在餐廳吃飯,一個身著黑色運動服顯得很稚嫩的年輕人走進餐廳探頭探腦的,爸爸站起來揮揮手,年輕人樂嗬嗬走過來了。

“師父,都安排好了。”

“好,辛苦了,給你介紹一下,我兒子,阿克庫爾”

阿克站了起來和年輕人握手

“這是我青島的徒弟,丁子華,小丁,小夥子機靈著呢。”

“你好你好,我經常聽師父說起你,你中農大畢業的呢,太厲害了。”

“你好,丁大哥。”

“咦,你多大,我99年的。”

“我98的。。。”

“那你比我大,我得叫你哥,你叫我小丁就行,大家都這麼叫。”

“行。。。叫我阿克就行,我名字有點長。。。”

爸爸瞪了他一眼,你就四個字,哪裡長了。。。

小丁是個非常自來熟得年輕人,難得見到師父經常提起的大傻子兒子,一番簡單寒暄過後,他問出了一個自己費解的問題。

“阿克,師父說你成績可好了,為什麼不留在北京呢,北京多好呀!”

北京好嗎?

阿克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一邊嚼著麵包一邊組織語言,小丁卻先說出了自己的猜想,“你長得這麼帥,是老家有對象了?”

阿克停下了啃麵包,一副愣住的樣子

“不會有哈薩克姑娘喜歡他的。。。”爸爸喝了口茶,口氣淡淡的。

小丁擔心自己是不是問到了什麼難言之隱,語氣一下子低落下來,但還是沒忍住,“為。。為什麼?”

爸爸連頭都沒抬“他唱歌跑調。。。”

阿克直接被嗆到,媽媽忍著笑幫他順著氣

是。阿克庫爾,唱歌跑調,跳舞順拐,整個草原都知道。。。

他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在夏牧場參加了一個婚禮,當天晚上的拖依,阿依娜高歌一曲,全場震驚,好像草原上隻有她的天籟之音,本來亢奮的人群全都安靜下來,隻聽她唱。

一曲唱畢,大家意猶未儘。

但是阿依娜卻不肯再唱了,因為抓飯上桌了。眾人便提溜著阿克上台,姐姐唱的這麼好,弟弟不會差的嘛,再說就算一般,他也是個哈薩克人呀,哪有不會唱歌的。

那是阿克庫爾一生少有的局促緊張,慌亂不堪的時刻。他扯著自己的衣角,清鼻涕流下來也忘了擦掉。小寶貝惶恐地看著圍著他一圈有一圈的人,爸爸媽媽姐姐爺爺都不在,無奈之下他想學著爸爸平時唱歌的樣子,一嗓子喊出去,眾人比剛剛還要安靜。

草原上有個不會唱歌的孩子,這個消息比誰家的母羊生了隻有三隻腿的小羊還要震驚。在後來的若乾次拖依和聚會上,這孩子同樣展示了自己驚人的肢體不協調。

不論是多歡快或者有節奏感的音樂,阿克庫爾跳舞的樣子就像在掄一個沒人能看見的大錘,而且這個大錘絕對是重量級,靠著慣性能把孩子都甩上天。

而且,還是順拐著被甩上天。。。

那幾年,在寂寞的牧場和定居點裡,隻要是聚會,或者單純的客人來訪,大家都要討論阿克庫爾這是隨了誰。

“肯定是因為他媽媽,口裡人嘛。”

“彆胡說,阿依娜唱歌好著呢,再說了阿克他媽雖然是口裡人,年輕的時候也參加拖依,也會跳舞的,不然怎麼認識他爸的。。。”

“他說的,有道理著呢。”

“他爸和他媽不是拖依認識的。。。是。。。。”

。。。

總之,阿克庫爾有一套完整的哈薩克硬件,高大健康,勤勞熱情,善於馴馬,甚至繼承了爸爸的好容貌,但是沒有完全加載軟件。

從小他在草原上就與眾不同,他能騎馬,但是從來沒放過牧。

他會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騎羊,爬樹,掏狐狸洞。但是他也會在家幫母親做精讀摘抄,會讀托爾斯泰,會聽小舒伯特。

他安靜,溫柔敏感。從小他就會覺得自己和一起長大的庫恩彆克他們是有點不一樣的,他有一個自己的世界。

所以初中的時候,因為父母的工作,要帶著他北京這件事,可能全家他的表麵反應最小,但是他比任何人都內心都更熾熱。

在北京待了好幾年,生活在繁華的都市,有了新潮的城市朋友,他接觸到了曾經以為會向往,但實際無趣的世界。

他又覺得,這裡也不屬於自己,隻能用著假期跑到馬場去打工,在北京,和馬在一起,讓他更有安全感。

所以,他到底屬於哪裡?

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一對翅膀,他注定隻有一半。。。

怪不得,本地姑娘沒一個看上他。

爸爸還有很多賽前準備要做,安排小丁帶著阿克參觀他們在無錫的馬房。

“你不是叫我來幫忙的,有啥有做的你跟我說。”

“你也不是我們隊伍的,就是叫你來轉轉,比賽嘛,多看看。”

“大老遠的,家裡事情多得很嘛,你讓我轉啥嘛。”

爸爸瞪了他一眼,他老實了

城裡的馬房,阿克覺得最熟悉了,在北京的時候,他就跟著爸爸在北京的馬房轉悠,後來又自己打工。

如果問他有什麼夢想,那就是養出好馬。

但是什麼是好馬,他還沒有一個答案。

那幾年,阿克好像對北京,總不是那麼滿意。

北京太大了,當然這種大和牧場的大完全是兩回事。

在牧場裡,有時候翻過兩座山,穿過長並且陡峭的山穀,又沿著堆滿千瘡百孔的巨大山石的山脊走上好一會,視野空闊,遠方森林蔚然,即使是天氣不足夠晴朗,回望來路的時候,仿佛還是能看見出發的起點。

北京不一樣,北京的大,是你迷迷糊糊在地下轉了好幾趟地鐵,已經分不清方向,分不清來路,等你再次從地鐵裡走出來,會發現好像身體還在原處徘徊。

無非是樓高些,路寬些,但是時間已經消失了大半天。

但是對於他和馬兒來說,北京又太小了。

四人間的宿舍,一米二的床

幾千平的馬場,一米多見方的馬格

當時他下定決心離開北京有很多原因,其中就有,他想看見自己的馬能在草原上自由的奔跑,不是每天都擠在小格子裡,排著班在場地裡繞圈子。

他那個時候也想當運動員,可是專業是動物醫學,他好像也被圈在“場地裡”奔跑,專業的場地裡。。。

小丁領著他去了無錫馬聯俱樂部,U型賽場上有兩個青少年正在訓練跨欄,旁邊坐著彆的孩子和教練。穿過賽場場地,背靠著一片很大的草地,有幾個年輕人跟著教練在玩戶外野騎。從這裡有一條筆直的路通往馬房。

“這三匹就是我們明天要上場的馬,過磅賽。”小丁拉開欄杆,這裡的馬格間很寬敞,裡麵鋪了軟木,三匹馬聽到小丁的聲音,齊刷刷伸出了腦袋。

“聽到你的聲音了,都出來了,哈哈哈。”阿克摸摸其中一匹棗紅馬的鼻子,棗紅馬打了個噴嚏,避開阿克,把頭往小丁抬起來的手裡放。。。

“還挺矜持。。。”

“哈哈哈,kino就這樣,脾氣傲嬌,但是成績特彆好。”

阿克看到對麵的牆上掛了一排的玻璃相框裝裱的獎狀,有的上麵還係了熒光綠色的綢布

“為什麼不掛外麵的展示區,都放這裡?”

“展示區也有,這裡都是掃描件,給馬看的,不是給客人看的,也是師父的主意,他說看了這個大家都高興,那個幾個綠綢子的是kino的,他對熒光綠敏感。”

阿克取下一個綠綢緞,kino果然瞪大眼睛,脖子向內弓起,十分不滿踢著前蹄。

賽馬的口糧很精細,主要成分牧草,燕麥,麩皮,也會根據不同馬的項目和體質放點彆的。現在這些口糧都整齊按照每頓的分量一袋一袋摞在一起。

洗馬房,糞便處理間,釘馬掌間,都舒朗整潔。

“這個俱樂部管理的真的好。”

“哦,這個馬房是我們專用的,都是師父直接管,不過現在整個俱樂部都在學,確實好嘛。”

“比我在北京的強。”阿克忍不住誇獎

“那是,師父很有一套的。。。但是話也說回來,還是不一樣的,這幾年發展快,以前全國都差不多,而且北京不是成本高嘛,這裡就還好,而且政府有補貼。”

“聽說你家也有個馬場?”

“嗯,基本都是混血的,偶爾參加一下縣裡或者市裡的民族類比賽。”

“自由嘛,馬嘛,本來就應該生活在遼闊的地方呀,但是要是太自由,他們就很難參加比賽了,自由還是榮譽,隻能我們幫他們選了。。。誰讓他們不會說話呢。”

以為身上是枷鎖,但是其實是榮耀。。。

時間靜止了幾秒,今天是陰天,但是有一束光,穿過了淺灰色的雲層,此刻就在阿克的腳邊停留。有時候,過去的世界結束,是沒有轟鳴聲的,隻是一道溫柔的秋光,新的世界就來了。

吃完晚飯,爸爸和阿克沿著賽場外圍遛彎。

爸爸是獵人的兒子,獵人從不留戀固定的獵物,他們隻設定情節。

在他們的狩獵區域內,找到最佳觀測點,計算好獵物可能會出現的方向和他們的速度,近處布置好捕獸夾,遠處搭弓備箭,屏息等待,克製但是準確。

“爸,你們馬房,比我想的好。。。”

獵物出現了。。。

“嗯,你在北京那個,也不錯,是就是不合適你.”

“是。。。”

“你當初離開北京,我和你媽媽姐姐都是同意的.”

“我知道,你們希望我能回去。。。”

“不是,我們也從來沒有希望你回去,不信你去問你媽媽,她還跟我打著賭呢,你早晚要離開牧場的.”

“為什麼。。。”阿克有點失落

“你爺爺在牧場待了一輩子,我和你媽媽雖然在外麵工作,但是我們是屬於牧場的,早晚要回去。你姐姐的夢想注定她屬於北京,屬於大城市。而你,你準備去哪,過什麼樣的生活,都是你自己的決定.兒子,沒有誰就應該生活在哪,要看你屬於哪。而且,你完全可以不屬於哪,你可以屬於這裡,也可以屬於那裡。”

是呀,人也不一定要被定義屬於某個地方,順其自然的過日子,是非常安寧的,不應該被扣上漂泊的罵名。

“你有沒有想過,當個參加比賽的騎手?”爸爸拉滿了弓箭。

阿克遲疑了一下,接著迎著爸爸淩冽的目光點點頭

命中。。。

“我年輕的時候有個想法,就是在草原上培養賽馬。想法有些幼稚,草原上的馬和賽馬是兩回事。現在不一樣了,交通方便,溝通也快,草原和賽場合作,未必不能成功。時代在變的。我實現了我的理想,你也可以,當騎手,你的世界就不僅僅在一處了。。。”

“爸,你覺得我真的行嗎。騎手的要求,挺高的。”

“你怎麼不行,你是哈薩克的兒子,是獵人的兒子,我們天生就是和馬在一起的,要我說,馬場裡的每一個職業你都能乾,練馬師,獸醫,你都行,就看你想不想,你以前說你想養好馬,你自己也是一匹好馬。”

阿克的臉上從猶豫到寫滿了決心。

“無錫這邊有培訓騎手的項目,你可以過來,隻不過要辛苦你了,兩邊跑。。。但是我覺得,你沒準挺樂意的,是吧!”爸爸的笑容突然變得富有深意“哎,那個女孩,長什麼樣,給我看看!”

“哪有。。。沒有沒有!沒有。。。”阿克走遠了一點,紅著臉甩頭

“你給我看看,我就想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這個孩子從出生就安靜,夫妻兩經常在猜測,他的小腦袋在想什麼,沒人知道。

現在他心裡有了個姑娘,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姑娘,爸爸很好奇。

阿克把脖子縮進外套裡,鼻子以下都在埋在領子裡。他磨蹭著把手機從兜裡拿出來,手機裡的照片大多數都是工作內容。他找出一張live原圖,王佳慧藍衣白裙在湖邊指著遠處的彩虹,發絲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巴掌大的圓臉白嫩嫩的,眼睛笑成兩隻小鯨魚,右邊有個深深的梨渦。

那天他為她選了雪山下的冰川湖教她騎馬,她顛得屁股疼,遠處已經有烏雲飄過來了,可能會下雨,但是怎麼勸她都一定要停下休息。

在湖邊小坐,彩虹出現了,王佳慧讓她給自己拍張照,後來這照片一直被保存著。

“挺好的,這小姑娘看著。”

“爸。。。”阿克小心翼翼看著爸爸,還是決定說出來“她比我大一點。。。”

“那又怎麼了?”爸爸不以為然

“大。。。大6歲。。。”阿克偷偷看著爸爸的反應。

爸爸愣了一下,然後又仔細看了看照片,再看看阿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合適。

他倒不是在意,他就是出於好奇,大六歲,他們平時聊什麼。。但是作為父親,他還是保持了自己的穩重“哦,看著不像。”

見到爸爸沒有反對的意思,阿克的嘴巴雖然被封在領子裡,眼睛裡的笑意一點都藏不住。

“沒出息。。。”爸爸笑罵著推了他一下。。。

父子倆嘿嘿嘿個沒完

深圳的天黑的比無錫晚些。

吃完了晚飯,兩個女孩上了蓮花山。

蓮花山公園其實就是一個山坡,觀景台前有鄧爺爺的雕像,他麵朝著南山方向,向新深圳揮了揮手。兩個人趴在觀景台上,俯瞰燈光如晝的城市,各自喘氣,爬上來還是挺累的。

“咱們還真來了。。。”王佳慧覺得郭雅彤是自己認識的最實際最不浪漫的人之一了,晚上爬山看夜景,特彆不真實的感覺。

“來看看嘛,我哪知道要爬這麼高。。。”

“你肯定是想一會發個朋友圈,讓費老師看見,覺得你聽話。。。”王佳慧一針見血

“姐妹,你這麼靈光的腦子,怎麼感覺做起事就沒這麼精明呢”郭雅彤仰著頭感受著有一絲涼意的晚風,比白天舒服多了。

“我哪裡靈光,我隻是了解你而已。你心裡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麼。。。”

“你知道?那你可能還沒這麼知道。。。”郭雅彤一臉篤定

“我不知道什麼?”

“你覺得,為什麼費老師讓我們晚上來這裡?就為了看夜景?”

王佳慧深吸一口氣

“一開始不清楚,後來看到他,我就明白了。”王佳慧背靠在欄杆上看著鄧爺爺的雕像

“那你怎麼想,要不要跟我一起乾?”

“我沒什麼錢投資。這些年,存款不多,前公司給的遣散費,現在也花了不少了。”

“錢的事情也沒指望你,我早就有畫廊的計劃,我有準備的,而且我爸這次也會支持,你呢,就算先技術入股,慢慢來。”

“我沒什麼經驗,辦砸了怎麼辦?”

“摸著石頭過河,慢慢來嘛,我也沒指望一開始就盈利,我們一起慢慢學。”

“咱們會吵架嗎?”王佳慧見過很多,好朋友一起工作,最後弄的分崩離析的下場

“那就一開始規範角色,做好職能劃分,我會列一個很詳細的清單。退一萬步說,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我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會做底線以外的事,所以我就不會真的和你翻臉,我掌舵,你劃船,我相信你。”

“我爸媽不同意怎麼辦。。。”

“鬨唄,這方麵經驗你簡直太夠了。。。哈哈哈”

王佳慧準備錘她

“彆彆彆,我和你一起,你放心,我覺得我在你爸媽眼裡的信譽還可以,攢了這麼多年了,是要□□的時候了,大不了你爸媽把我們打一頓。。。而且還有我爸呢,老郭勸老王,沒問題。”

山頂上除了他們,還有兩群廣場舞隊伍,一邊在放激進熱烈的自由飛翔,另一邊是溫婉柔情的交誼舞小調。

“其實,你願意的,對吧。。。”

郭雅彤今晚決定,把話說開。。。就算她最終還是拒絕,但是也要破掉心裡的迷陣。

“從小,彆人都說你灑脫,不拘小節,就我知道你。你當時拒絕顧元辛是為了什麼,你不學畫畫是因為什麼,你就是非要把自己放在舒適區裡,就怕去爭取。所以我說你缺愛,你永遠要選擇向下兼容。。。最好的,最想要的,你都不去爭取,你就隻會選那個你自以為能控製的。。。那誰。。。你自己想想,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條件何必摔在他的糞坑裡。”

王佳慧牽起一側的嘴角自嘲笑話自己

“你看看這個深圳,多少人,有野心一門心思往前衝,衝上去就上去了,失敗了就接著衝,人的一輩子,哪來的這麼多運籌帷幄,不都是事在人為。。。你要是嫁了個好人,走家庭路線,靠著男人這樣過一輩子就算了。可是,你沒遇上那種有底線有原則有責任感的人呀,你用你這種往後退一步然後用自己的能力控製小局麵的生活方式,必須要配得上要臉的人。哪有這麼多要臉的人。。。”

郭雅彤覺得自己話有點重,生怕勾起王佳慧不好的回憶,她好不容易走出來的。。。她馬上換了個方向“話說回來,那個小夥子,就你那個。。。帥弟弟,看著也不錯。。。臉蛋身材配你綽綽有餘了。更難得,他能接受你。。。咱不說要和他有個什麼結果,你能和這樣的弟弟談個戀愛,你真不吃虧。。。你到時候事業愛情雙豐收。。。”

王佳慧笑著歎了口氣“去你的。。。什麼叫我不吃虧,我又沒怎麼樣他。。。”

良久,她釋然了些,她這小半輩子,一直在選自己能做好的事情,很少選想做的事情。

勢均力敵,意味著可能會失控。高攀一場,又怕跌跤。

“不過你說的對,人家說你保守,其實你是豹子,看準了就不撒手。我才是真保守,我是馬戲團的猴子,有點危險的事情就絕對不乾。外人看我覺得我已經很好了,其實我自己知道,自己跟個破被絮一樣,七零八落的。”

王佳慧定了定神,涼風順著耳朵和眼睛吹進她的腦子裡,當她不再努力聚焦的時候,眼前的夜景變成了朦朧但是華彩的光暈,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今夜之內必須做出抉擇,是前進還是後退。

但是這個抉擇其實從未存在過,隻是她個人一個矯情的過程,從心底深處,知道自己要什麼,隻是需要一個靈光乍現來迎接她已經等待了許久的決定

“我和你一起!”她的決定毫不意外,繼續前進,過另一種生活這種信念占據了一切,一切問題,都埋葬在此刻了。

“你認真的?”

“我決定要做的事,不會反悔。”

“那要是費老師不和我們合作呢?”

“那咱們就一起找彆人。。。”

“那要是黃了,你工作怎麼辦?”

“靠你呀,我去你家公司上班,給我口飯吃就行,或者我給你兒子當保姆也行。”

“那,那個弟弟要是沒戲了。。。”

“我是去搞事業的,又不是去談戀愛的。。。”

“行!”

“行。”

兩個人一齊笑了,時光好像突然流轉到了高考結束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等天亮的那個晚上。成長的陰霾變成了化石,新的生命,開始長出血肉。

她們打開各自的易拉罐,敬鄧爺爺,敬深圳,敬彼此,敬過往。。。也敬和有勇氣的自己重逢

爸爸被俱樂部的人叫走了,阿克一個人在賽場門口的階梯上坐著。

無錫的深秋也是冷的很,起風的時候,卷起一些枯黃的樹葉,去見她一麵嗎?

咦,她發了朋友圈。。。

圖片上隻能看到兩個青島啤酒的易拉罐碰在一起。背景是一個城市的山頂,地理位置是。。。深圳蓮花山公園。。。

“來吧,試試!”

她為什麼會在深圳?兩個易拉罐。試試?試什麼!

可能是父親給的建議太美好,也可能是他潛意識對人生新方案的認同,他沒來由的覺得他此刻必須要給王佳慧直接打電話,他有這個權利和資格。

王佳慧走了兩個多月了,他們從來沒有打過電話。

蓮花山山頂上,易拉罐裡的酒已經見了底

王佳慧的手機響了。。。

阿克。。。他居然給自己打電話了。。。為什麼?

王佳慧的心裡充滿酸甜和激動,如果是昨天的王佳慧,接到這個想念的人打來的電話大概率會感到惆悵。但是今天的王佳慧,她的生命可能要開始有新的變化,那個人大概率會在她的前路裡,他們可能真的有可能了。

她紅著臉按了接聽鍵

“喂~~~”王佳慧的聲音有些顫抖,無意識拖長了些,旁邊的郭雅彤嫌棄得看了一眼。

“你,在哪呢?”電話裡那頭的男聲,有點猶豫有點沙啞,帶著不自信和不確定的口氣

“我在深圳。”

“是準備在深圳工作了嗎?”

“不是,來看老師,順便玩玩。”

“哦,這樣。。。”阿克鬆了口氣,接著他又緊張起來,刻意裝的不在意的口吻

“你,一個人?”

“沒。。。和我朋友。”

“朋友?是同學?”阿克很怕說出男朋友,或者男性朋友這樣的詞。

郭雅彤就在旁邊,她借著微微上頭的酒勁把電話奪過來

“是,朋友,女性朋友,有且隻有一個,沒男朋友!”

“你乾嘛!”

“他不就想問這個嘛,你直接說不就完了,扯什麼同學!”

“你搶我手機乾嘛。。。”

。。。

聽到電話那頭的爭吵,阿克放下了心,他舉著手機低頭笑咪咪的,等王佳慧搶回手機使用權

“沒事了,你說。。。”

“你什麼時候回家?”

“我還不知道呢,還沒定,至少後天吧,明天會去香港玩一下。”王佳慧開始不自覺的彙報行程,阿克自顧自抿著嘴笑得不值錢。

看來這次是見不到了,但隻要想到兩個人被無形的細線所牽連,那就已經是幸福的滋味了,無論這條線有多長,都是有希望的。

“晚上,兩個女孩不安全,你,你們早點回去。”

“你那邊下雪了嗎?”王佳慧看著山下城市燈火如晝,想起草原上那些漆黑安靜的夜晚也是很熱鬨的。

隻要逆著燈光,就能看見空氣中的浮塵和小飛蟲,和此刻一樣,車來車往,各有去處。

“嗯。。。下了呢,我現在也不在家,我在無錫,陪我爸比賽,等我回去就冬宰了,到時候。。。”阿克清了下嗓子,下了個決心,“到時候跟你視頻,給你看嘛。。。”他的心跳的極快,抿了抿嘴唇,等待著回複

“嗯,好~~~”王佳慧拉長了語氣,好像是在說,我願意和你再走一步。

“好嘛。。。”

一開始,以為會始終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裡駐足,都嘗試過中斷聯係。

後來,理智總是在某個特彆的時間點被感性壓住了風頭,各自找借口以文字作為生命孤寂的安慰。終於,在兩個人都決定嘗試去往對方的世界裡的這一天,接通了電話。

所以結局呢。。。會是相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