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張震嶽

阿克在馬場待了一整天。。。。為遊客卸馬，備馬，清理馬房。。。這也不是稀奇的事，民宿不忙的時候，他經常如此，隻是今天顯得很沉默。

偶爾停下來自顧自笑笑，又自顧自搖頭。

沒出去帶客人的小夥子和阿依彆克大叔湊在一起，互相交換了目光。大家都沒聽說最近民宿遇到什麼事呀，就算是以前民宿剛開好一兩個月沒客人的時候，他也不這樣呀。阿依彆克大叔五十多歲了，他看著阿克長大，這孩子有計劃有想法，沉得住氣。

除了他偶爾的格格不入的想法和沒有任何牧民天分以外，一直都是一個讓人放心的好孩子。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

大叔突然反應過來，大概和姑娘有什麼關係吧！但是好像沒聽說阿克談戀愛了呀，他每天不是忙民宿就是忙馬場，還得幫村裡的特產找銷路，哪有功夫談戀愛呢，阿依彆克大叔從擔心阿克，變成了在心裡盤點阿克周圍的女孩子。。。阿克喜歡王佳慧，他承認了。

他認同姐姐的話，人不應該對自己撒謊，喜歡就是喜歡喜歡，心動，是什麼樣的感覺？

阿克記得他很小的時候因為浪費糧食被爸媽處罰，跟著爺爺去冬牧場。

阿克是真的不想去，他紅著眼睛梗著脖子，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就是沒有落下。

事實上，冬牧場的環境這麼艱苦，其他的牧民鄰居也不讚成阿克前往。

但是男子漢的自尊心又不允許他哀求爸爸媽媽，他隻是攥著拳頭，沉默的被爺爺抱上了運輸物資的大卡車，在爺爺的懷裡，待了四天，沒有抱怨過一次。

冬牧場和夏牧場完全不同，與世隔絕，貧瘠荒蕪，除了最能吃苦耐勞的牧民，沒人會選擇在那裡生活。沒有綠色的草原，沒有碧藍的河流，隻有一片片戈壁纏繞著一片片沙丘，無窮無儘。

白天裡，阿克的主要工作就是去背雪，那是在冬牧場最主要的用水來源，爺爺對他也不做要求，家裡早早準備好了冰塊，也不指望小孫子帶回來的一袋半袋。所以很多時候，他隻是在野外閒逛著，或者找個高處發呆。爺爺總是舍不得責怪他，那些從前對兒子毫不猶豫就招呼上的巴掌，在看到孫子眨巴著大眼睛的時候，隻能默默收起來。

但是晚上的時候，他的任務就格外艱巨，整個冬牧場，有移動電視的人家可能隻有他家這個富戶。阿克年紀很小，但是他已經學會了倒騰天線鍋了，甚至那個天線鍋隻有他動手架上才會最快的找到信號，就很像一場玄學。

每天晚上，他家的冬窩子都被擠得滿滿當，甚至有騎了一兩個小時的馬趕來“赴會”的牧民。可能因為看上電視太不容易，大家一定要等到蓄電池完全耗儘才願意離開。

有一天夜裡，大家圍坐在這個方圓幾百公裡唯一的電視機前，看著隨機能收到的電視節目。電視裡的人臉漂浮在那些雪花裡，連聲音，都滋滋啦啦聽不清，但是大家都虔誠的坐著，如饑似渴。年幼的阿克百無聊賴坐在人群的邊緣，用小手托著自己的腦袋，嘴巴裡嘀嘀咕咕的重複媽媽教給他的詩歌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突然他聽到遠方傳來蹄子摩擦大地的聲音，環顧四周，無人在意，眾人還沉浸在滋啦滋啦飄著雪花的節目裡。

繁星點點的天空倒扣在大地上，一個被棉襖裹得圓滾滾的小男孩獨自爬出冬窩子，他看見陌生的馬群在上弦月下奔騰過曠野。

阿克瞪著眼睛，那是隻屬於他的記憶，天地隻為他的表演。那天晚上，他的夢裡，銀白色銳利的月亮裡，大鵝在馬群間飛舞。。。

第二天，在濃鬱的暮光中，這群馬又出現了。

大家都在驚歎這群馬的美貌，那是清一色的棗紅馬，個個皮毛勻淨光亮，威風凜凜。

阿克掙脫爺爺的懷抱，揮著手向馬群跑去，他哪裡趕得上馬群，眼看著馬群將要消失在前方的沙丘後，正在失望的時候，有一匹小馬竟然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身體也好奇的看了看阿克。那是真正的驚鴻一瞥。她的眼睛深邃平靜，並不因為將要落單而恐懼，也不因為同伴離去而著急。

目光碰撞之間，荒蕪的地方，也生出了彩虹的光芒。

仿佛，她的勇敢可以衝破黑暗，她的忠貞可以至死不渝，她的堅韌可以直達淩雲。

她和阿克深深對望，仿佛是兩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在彼此的對望中融合成了隻能他們感覺到的新的美好。

阿克想到王佳慧的時候，就總想起童年裡的那次對望。

在灰藍的世界裡，隻有她和他。她都是不經意出現，雖然不靠近，但也不逃離。

她意外的闖進了他本不引以為傲的生活，讓他重新看待周圍的世界，又重新有了期待。

為什麼，當時沒人想把那些漂亮的馬帶回家呢？誰能做到呢？她謹慎小心，必定見過人世的複雜和陰暗，她若即若離，好像連自己的歸宿都懵懂不清，更不要說，她自尊驕傲，也有自己的遠方。阿克毫不避諱喜歡，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不需要隱藏。

喜歡之後呢？讓她留下來嗎？還是自己離開？好像都不能做到。。。他心裡反反複複琢磨這一個大膽的念頭，越想越激動。他打開手機，查看飛往王佳慧城市的航班，每天都有，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好像也沒有很遠。

他心裡默默估量，如果一個月自己去一次，每一次待2-3天。現在民宿運營上了正軌，有庫恩彆克和森巴提主內主外。馬場裡有阿依彆克大叔常年坐鎮，偶爾爸爸回來的時候也會照顧，其實爺爺回定居點的時候，也可以去照看。一家人都是養馬的好手那他一個月走開三四天，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是下一個問題，又讓他陷入了難以遏製的困擾王佳慧是怎麼想的。。。她也喜歡自己嗎。。。她會接受自己嗎。。。那匹小馬，會選擇自己嗎？在馬場熬到天黑，阿依彆克大叔看他陷在沙發椅上發愣，歎了口氣，收回來要離開的腳，他覺得自己需要分享一些年長者的智慧了。“男子漢，不管什麼事情，大大方方的。”見阿克沒什麼反應，他又補充了一句“要是喜歡，就說出來，大不了挨頓打。。。”阿依彆克大叔覺得能讓阿克這麼糾結，說不定是他看上了哪家厲害有爸爸的姑娘。

阿克猛然抬頭看著大叔，棕色的瞳孔全是震驚。

這麼。。。明顯嗎。。。

阿依彆克大叔恨鐵不成鋼，怎麼一代一代，都這樣。。。

阿克回到家的時候，明月高懸。他在院外看見了庫恩彆克的摩托車，客廳的燈亮著，肯定是姐姐，姐姐知道自己在馬場待了一天說不定又要敲打嘲笑自己一番。。。他耷拉著腦袋，推開家門。。。眼前的畫麵讓他不由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出現了幻覺。

茶幾上放了十來瓶大烏蘇的空瓶子和一些半空的盤子。

姐姐坐在地上，靠著皮沙發的把手睡著了，王佳慧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頭枕在沙發上，臉頰上一坨緋紅，眼睛一片迷離，紅潤的嘴巴微微嘟著，黑發散落在肩上，看上去沒什麼目的地刷著手機。

聽到聲音，王佳慧沒有挪動身體，隻是抬起眼睛，一副天真的看著門口的阿克，餘光流轉，搖曳生姿。

阿克咽了咽口水，眼睛微微發顫，半晌，兩個人終於回過神。

王佳慧直起身體，仰著頭說“你回來啦，正好，你姐姐喝多了。。。“她指指阿依娜。

阿克關上門，蹲下靠近姐姐，推了推姐姐，沒有一點反應

“你們喝了多少？”

王佳慧覺得這個問題。。。太蠢了，難道他是瞎的麼？她用手一指桌麵

“這麼多。。。”

“你們兩？這麼多？

王佳慧好像很認真低頭想了想，她伸出兩隻手，拿起兩個空瓶，展示給阿克

“這是我的。。。”

阿克驚呆了，剩下的都是姐姐的？他看看杯盤狼藉，再看看姐姐，怪不得叫不醒。。。這哪是兩個人喝酒，這是王佳慧在陪酒呀。。。

“你好好坐著，我去。。。”阿克叮囑王佳慧並指著姐姐，王佳慧並沒有失去意識，但是頗有醉意得點點頭。

把姐姐扛著上了二樓的房間，安頓好姐姐，他倒了杯熱茶回到客廳。

王佳慧果然乖巧坐著。她趴在茶幾上，一隻手又在刷手機，另一隻手撐著臉，把臉上的肉肉都擠變形。

這次，她不像馬了，她像小牛犢，最可愛的，以犯犟為天職的小牛犢。

阿克的嘴邊都是笑。眼裡，全是喜歡，馬也喜歡，牛也喜歡。

“你看什麼呢？”阿克忍不住問，順便把熱茶放在王佳慧麵前。

王佳慧抬頭，撇撇嘴，把手機展示給阿克看，阿克看到是一條朋友圈，九宮格，主要內容是小孩，還有一張很多人的合照。

阿克抓抓耳朵，“你朋友？”

王佳慧把手機收回，繼續盯著，很大幅度的點頭。

“恩，她們。。。都是我以前最好最好最好的同學。。。我們住在一個房間裡，三年，我們一直很好的，你看這個。”她指著最邊上的女子，“她以前大學跟男朋友分手，我就從學校請假去陪她，還有這個。。。”她指著另一個“我們以前晚上去操場放風箏。。。被老師發現。。。罰站。。。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阿克也坐下耐心的聽她說下去。

“我們很久沒有見麵了。。。她們都有了自己家庭和孩子。”王佳慧垂著眼眸，語調失望又遺憾

“你還是可以和她們一起玩呀。”

王佳慧搖搖頭

“她們找到人生方向了。。。有工作，有家庭，有孩子，她們在一起聊的事情，我都不懂。。。”王佳慧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沒有方向，沒有工作，沒有愛人，沒有。。。好多好多。。。都沒有。”

“你想要嗎？我是說這樣的家庭，或者是，愛人。。。？”阿克試探的問

“想的。。。可是，不會有人喜歡我的。。。”

“怎麼會呢。。。”

“真的。。。你看你也不信我的話，她們都說，是我不願意打開門。。。其實，我的門後根本沒有人。。。”

阿克看著她白皙但是染著深深紅暈的臉，他很想說，你要不再試一次？可能這次不一樣呢。阿克問“你想過她們那樣的生活嗎？”

王佳慧好像被問住了，酒雖醒了三分，但是微醺也帶來了勇氣。

她看著阿克的眼睛，這是一雙明亮清澈的讓她忍不住對他敞開心扉的眼睛，像是中了蠱一樣。她說“我小時候特彆功利，想過大家都想過的那種好生活，我挺努力的。。。後來好像哪裡不對勁了，我突然不知道，我真的想要什麼了。”

那些好朋友，就是曾經和她相互扶持的人，並肩走過一段路，最終卻各不相乾的按照自己的命運生活著。人人都有自己的不能被理解的命運。

王佳慧的問題就是，她既不能做到跟隨大眾，又為自己獨善其身而難過。

為什麼生在天地間，會有她這樣的人，連自己要去哪裡都不知道呢。

阿克點點頭，他沉吟片刻，然後扶著沙發把手起身，去了爸媽的房間。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本相冊。

他示意王佳慧給他留點位置，他坐在王佳慧旁邊，在茶幾上攤開相冊，兩個人頭靠的很近，阿克指著相冊裡一個老人說緩緩開口

“這個是我爺爺，他以前是草原上最好的獵人，養鷹，還有獵槍。後來，不準打獵養鷹，也不準有槍了，爺爺說他想要的生活一件一件消失了。但是爺爺從來沒有試圖強迫我們選擇自己的人生。爺爺說他這輩子隻會乾兩件事，打獵和放牧，不讓打獵了，那就放牧吧，至於我爸和我，他讓我們自己的選，想養馬就養馬，想離開就離開。現在他在深山夏牧場，過他喜歡的生活，到了冬天呢，他就會回烏魯木齊的家，看武俠電影和農科頻道。。。他沒什麼複雜的想法，就是做自己的願意的事情。”王佳慧看到照片裡的那個老人，戴著小禮帽，不苟言笑，嚴肅威嚴，她若有所思點點頭。

阿克繼續，他又指著一個身著哈薩克傳統服飾，皮膚黝黑但是笑容燦爛的中年女子，王佳慧覺得有點眼熟。

“這個是我嬸嬸，你見過的，在縣城開飯館的。。。”

王佳慧想起來了，嬸嬸本人比照片上看上去還要活力四射，想到她的大嗓門，王佳慧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我大伯，去世很早，那個時候嬸嬸帶著孩子和我們生活了很多年，一直到我堂哥去縣城上學，她就跟著去陪讀，還在縣城開了飯館。我爺爺和我爸爸怕她一個人在外麵生活艱難，總是給她錢，她都不要，說自己有手有腳。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是有了一個喜歡的人，又怕彆人說閒話，所以不要我家幫忙，她要爭口氣。我爺爺知道以後，就認了她當女兒，還幫他們辦了婚禮，現在兩家人經常來往，我嬸嬸從來不因為自己是個寡婦就看不起自己，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追求好的生活。”

王佳慧心裡很佩服自尊自愛不妄自菲薄的人。

阿克又翻了一頁，那是他父母年輕的時候，照片是在河邊拍的，阿克的爸爸一隻手插在褲兜裡，看著鏡頭露出嘴角一絲不羈的笑，另一隻手緊緊握著媽媽的手，而他媽媽微微低頭帶著微笑眼神堅定。

阿克長得和父親很像，但是如果他的容貌有8分，他父親的容貌就有12分，那真的是一個高大漂亮像國王一樣的男人，阿克的氣質更像媽媽，他媽媽生的纖弱白嫩，但是看上去就是溫柔堅韌的人。

“我爸本來一心要留在城市，他是堅決不想回來放牧的，有一年夏天，我爸回來夏牧場幫忙，就遇到了我媽，然後他們就。。。”阿克看著王佳慧，一副你懂的那種八卦神情，“不過後來他們分開了，我爸媽沒說過細節，總之，我爸當年就離開了牧場，他去了青島，那邊賽馬的產業做得很不錯。我媽那個時候還是語文老師，她為了實現自己當作家的願望，當年去了北京，她一直都想去的大城市。”

“然後呢？”聽到愛情故事，王佳慧的眼睛都亮了

“然後就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嘛”

王佳慧推了阿克一把“你認真點”，阿克笑了

“好好好，我認真。。。大概過了幾年，他們又都回來了，三年沒聯係，但是居然都回來了，在這裡，重逢了。。。我爸說，他回來是因為他覺得最好的馬應該就是長在草原的，再加上爺爺也年紀大了，他想清楚了，經曆了外麵，草原才是自己的家。我媽媽她說她之所以能進作家的門檻，就是因為在這裡，在草原，她能看到自然變幻，艱苦的生活，簡單的人際關係，能在草原上倒頭就睡，是唯一適合她寫作的地方。。。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就在這裡有重逢了。。。”

“真好。”王佳慧一臉羨慕

阿克低下眼眸，半晌沒說話，他好像醞釀了好久，久到王佳慧都在猜測他是不是要告白了，王佳慧想還好喝酒了，臉紅看不出來。

“我想告訴你嘛。。。其實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但是都會覺得，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定在很遠的地方。。。在自己無法觸碰的地方，因為沒辦法碰到，才能被想得很好嘛。。。你不知道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太正常了。不知道的時候就往前走走嘛，說不定走出去就知道了，就算你一輩子都不知道答案，但是你總不可能一輩子都為了這個難過吧，總有好日子的嘛。”阿克有點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或者是很好的人，你不要覺得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可以是試試，真的。。。沒準是個好故事。。。”

王佳慧久久注視著阿克，客廳裡的鐘表好像在這一刻死亡了。

王佳慧的心好像曠野裡的鳥，在對麵這個漂亮男人的眼睛裡，找到了它的天空。

被人看到，被人開解，沒有說教，隻有安慰。。。

阿克也看著她，真誠坦蕩，看著被困住的小獸掙脫一點點束縛，豁然開朗。

阿依彆克大叔說的對

往前走走，走出去說不定就好了

遙遠的地方，你想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