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姑娘就是爭氣,明天晚上想吃什麼你點菜,爸給你做!”
父親的聲音從飛梭控製台裡傳出,止不住的誇讚一句緊跟一句,洛曦找不到半點機會切斷電話。
“我和你媽還擔心你不聽話,小姑娘留在家裡多好,吃住都不花錢,工作穩定清閒,掙多少花多少,你看看那些總想往外跑的,也就是聽著好聽,現在掙得是多,等到了三十來歲找個理由把你炒掉,哭都沒地方哭!”
赤紅的巨大光幕從眼角掠過,城市中堪比光汙染的霓虹燈自此處起驟然暗淡。懸浮在空中的全息投影上標注著此處空域的限速信息,洛曦輕推操縱杆,飛梭的速度驟然加快。
似乎這樣就能把父親話甩到身後去。
她壓著二百公裡的時速,在漆黑的夜空中如同憤怒的流星。寫著招聘信息的廣告紙啪一下貼在飛梭前窗又被風吹走,洛曦眼尖看到上麵的內容——“工作內容簡單,上手快,薪資最少100000,你值得擁有!”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麼老土的詐騙廣告。
這裡已經接近安全區邊界,幾乎沒有幾艘飛梭會往這種地方飛。洛曦看看監測儀,周圍沒有任何活物,她再次推動操縱杆。
“等你明天回來,那邊以後也不用去了,房子就直接掛牌賣掉,咱家往中心區再搬一搬。”父親還在規劃一家人的未來,“我和你媽都有退休金,以後也不指你,你就安安穩穩的,我倆就放心……”
飛梭的速度繼續加快,黑暗逐漸濃稠,洛曦打開防護罩,終於找到掛電話的理由,“爸,我快到禁區了,這邊有信源限製,我先掛了。”
“唉,說兩句你就跑,行,你說你,非要往那邊去,注意安全啊。”父親終於止住話頭,飛梭內恢複安靜。
監測儀上方出現一條紅線,代表飛梭的小紅點正向著紅線靠近,洛曦放緩速度,打開自動駕駛,任由飛梭歸巢鳥兒一般滑翔。
無邊無際的黑暗似乎能將一切吞噬,洛曦仰頭靠著座椅背,努力扯起嘴角。飛梭艙內的光線勉強能將她的臉反映在窗戶上,她側頭盯著自己,看到一座蒼白的雕像。
成天傻笑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周圍的朋友都在一條名為安穩的路上越走越遠,隻有她望著路邊荊棘,還想像小時候一樣去戳一戳碰一碰。
但她是個大人了,那樣的行為會顯得她有什麼大病。
大學最後一學期的職業規劃課上,她按照老師的建議,遵循父母的期望,給自己安排了一條稍稍努力就能走上去的平坦大道。
親戚介紹了相親對象,見麵一次後傳來消息:“我現在有穩定工作,希望你也有,這樣經濟壓力不會很大,我想找一個勤儉持家的,性格溫柔點,能照顧我的情緒,我平時工作壓力大,她最好能處理好家裡的一切事物,你明白吧?”
【聽說沃爾公司即將推出人工大腦,我覺得你應該買一個。】
她翻個白眼,拉黑刪除一條龍。明白什麼?她明白個鬼。
飛梭緩緩降落,照明燈將這一片空間點亮,一棟略顯陳舊的龐大木屋靜靜佇立在前方,她拎著兩個籠子,背著個背包從飛梭裡跳下來。
木屋地處郊區遠離安全區,周圍的房屋也都空置,荒涼至極。走進看,幽暗潮濕的沼澤地將木屋包圍,沼澤在黑暗中泛著熒光,咕嘟咕嘟冒著泡,紫綠藍光流轉漸變,盯著看久了眼睛要疼。洛曦關閉飛梭,墊著腳小心踩在沼澤之間的空地上。
這條回家的路她走過千百遍,她不會失足掉進沼澤。
這棟仿俄式老木刻楞的年頭已經很長很長,木門的鎖還是上世紀的樣式,要用形狀特殊的鑰匙才能打開。老舊的木質地板上裂紋密布,通向二樓的樓梯扶手被磨成鋥光瓦亮的黑色。木屋裡空蕩蕩的,下沉設計的客廳裡鋪滿灰塵,年久失修的家具早被父母處理掉,隻剩下客廳壁爐前的一張沙發以供休息,久不住人的房子從內裡透著一股涼。
把手裡裝著雞的籠子扔進廚房,洛曦從背包裡掏出清掃機器人,設定好程序把客廳清理出來。巴掌大的蜘蛛型清掃機器人到處亂爬,腹部帶著超強吸力吸附灰塵,爬過的地方一塵不染。
它從沙發上輕巧落下,洛曦帶著滿身疲憊往沙發裡團,廚房裡的雞已經消停下來,她耳邊隻能聽到小蜘蛛噠噠噠爬動的聲音。
禁區在逐年擴張,按照官方數據,明年木屋所在的地方就會被禁區吞噬掉。她也快要上班了,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回木屋。
沼澤斑斕的光透過臟兮兮的窗戶,在壁紙上映出奇怪的光影形狀,她小時候不敢一個人在深夜待在客廳,她總覺得壁紙上的圖案會變成怪物吃小孩。如今再看居然能看出些抽象的美。
她被自己逗樂,輕輕拉上布滿灰塵的窗簾,慢吞吞起身走向客廳角落。那裡有幾節向上的台階和一扇小門,連接著木屋的倉房。倉房的位置在木屋一層和二層中間,除了屋內連接客廳的這扇門,還有另一扇從外通向屋頂的門,在屋外可以看到那扇門與屋頂相連的木梯。
很久以前,倉房裡儲存著大量煤炭,在寒冷的冬季幫木屋裡的人抵禦嚴寒,如今這年頭沒人往這麼偏的地方賣煤炭,加運費都不送,現在裡麵堆放著成垛的木頭——這很不常見,洛曦已經看不到哪裡還用這種低級的辦法獲取光熱了。
老屋的壁爐材料耐不住現在的新型能源,也隻有勉強燒燒木頭這樣。捧出十來根木柴點燃,火焰提供熱量,洛曦打個哈欠,拍掉手上的灰塵,拎著小刀往廚房走。
機械蜘蛛已經將客廳清理完畢,徑自在牆角用灰塵織了張網以供休眠。
這是2177年的聖靈節前夜,室外氣溫零下十五攝氏度。一些還講究老傳統的家庭在這一天會準備祭品祭祀祖先亡靈。對更多人來說,這隻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研究機構在新聞裡反複強調,人死後隻會變成一捧灰,一抹塵土,塵歸塵土歸土,靈魂不會回歸神的懷抱。聖靈節祭祀這種行為除了浪費資源外沒有任何意義。
洛曦的父母早就放棄這種行為,隻有她每年還會回來。
拎著還在掙紮的雞,洛曦慢慢走過連著客廳和廚房的走廊。走廊大概七米長,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各有一扇門,一扇門裡是書房,和二樓打通,最高的書架有八米多高,洛曦已經不記得到底是什麼書要放的的那麼高;另一扇門裡是更大的儲藏室,家裡老人會在裡麵堆滿還沒長畸形的天然食物,儲藏室裡還有個地下室,地下室裡藏著大木桶裝的各種酒類。如今都空著。
來到廚房打開後門,廚房後門外是後院,那裡曾經被家中老人打理的如同魔法花園,如今隻剩荒草和一些流竄的老鼠。
伸手掏口袋掏了個空,洛曦發現自己把懸浮燈落在了飛梭上,懶得再回去取,她四下望望,走到廚房窗外,這裡能借到客廳傳過來的微弱光芒。
在緊挨著牆根的地方蹲下,她學著太奶奶的樣子給雞抹脖子,還要小聲唱殺雞歌:“雞呀雞,你莫怪,你是飯桌一盤菜,脫了毛衣穿布衣,來世變人笑嘻嘻。”
她曾經養過一隻小雞當寵物,那還是姥姥買給她的,那時候的她將小雞當成朋友,為了她,家裡足足四五年沒吃過雞肉。
歌聲黑暗中回蕩,她隱約有種被注視的感覺。
老房子遠離安全區,不排除周圍有野獸的可能,洛曦抓緊時間把兩隻雞都殺掉。蹲起時有東西從衣服兜裡掉落,是她用來緩解糟糕心情的巧克力,沒有多餘的手再去找了,洛曦暗道可惜,拎著雞快步回到老屋。
殺掉的兩隻雞吊在廚房的窗邊,脖子斷口處的血液已經凝固。灶爐沒點火,廚房和屋外的溫度沒什麼差彆,呼吸之間能看見白氣。
洛曦把手清理乾淨,回到沙發邊。壁爐的火焰熊熊燃燒,不遠處的沙發被烘烤得溫暖,她眨眨眼,將自己團成一團縮在沙發上。
困意襲來,洛曦的眼皮子逐漸緊貼,她從背包裡拿出一條毯子,緊緊將自己裹住。
老屋總是能給予她最大的安全感,即便睡在沙發上,她也能感受到搖籃一樣的舒適感。在睡著之前,她在心裡默默感慨。
*
上午九點二十九分,洛曦在沙發上翻了個身,長腿撐住差點掉到地上的自己,搭在額頭上的左手掌心張開,接住從房梁上跌落吱吱亂叫的老鼠。
九點半整,她把張牙舞爪的耗子扔出屋門。
機械蜘蛛會在十點整開始工作,她的肚子將在十點十三分準時奏樂,洛曦清楚地記得這個早上屋內的每一個細節。
從沙發上爬起來,洛曦將窗簾拉開一條縫隙,屋外昏暗一片,屋前的空地上隻有零星光斑,她望著窗外遮蓋一切的灰霧雙目呆滯,玻璃倒映出她的身影,麵孔模糊不清。
被困在老屋這種事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如果沒出意外,她今天本應該去單位報到。
她似乎陷入了時間循環,就像遊戲存檔在反複重開,壁爐裡的火焰從不熄滅,房梁上的奇怪老鼠每天準時掉落,倉房裡的木頭永遠是六百二十四塊,她腕上的光腦停滯在2177年4月4日零點,廚房的窗邊每天都吊著一隻死雞——另一隻可能是被老鼠叼走了,總不能是自己長腿跑了。
一定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最壞的可能是禁區擴張。洛曦胡思亂想著打發時間。
屋外是能遮蓋一切的濃霧,她站在門口連樓梯的台階都看不清,她曾試探著往飛梭的方向移動,殺雞那天晚上的被注視感再度襲來,令她寒毛豎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門口的台階一共三級,每往下走一級,她心中揮之不去的不安感就加深一層,她果斷選擇放棄,頭也不回重新把自己鎖回老屋裡,老老實實躺了三天。
她期待能夠等到救援,並對此充滿信心,她爸她媽每天都得聯係她,聯係不上肯定要報警。由於每天的“回檔”似乎是連著她的身體一起回,她不會感到很餓,頂多是有點口渴。
最大的問題是無聊,腕上的光腦顯示沒有信號,她沒有什麼能打發時間的東西。
連著度過一模一樣的三天,洛曦感覺自己快長毛了。
把窗戶上的雞摘下來,洛曦拎著小刀幾下切割,隻留雞胸肉和兩個大雞腿,剩下的就扔在廚房的灶爐裡,明天它會自動消失。
客廳壁爐裡有金屬掛鉤,原本用來掛水壺把手燒水,現在正好掛雞肉。
乾巴巴的烤雞肉隻能用能吃二字形容,洛曦歪在沙發裡,木頭被火焰舔舐發出爆裂聲,與之一起響起的,還有突然出現的隱隱約約的敲門聲。
“咚!咚咚!”
洛曦被驚得沒坐穩從沙發上掉下來,“咣”一聲坐在地上,她咽口唾沫,屏息往門口看。屋外是黑暗和濃霧,老屋四周都是沼澤,稍有不慎就會被沼澤吞沒,怎麼會有敲門聲?她懷疑自己一個人久了開始幻聽。
“咚!”門口處再次響起微弱的動靜。
真的有聲音!她連滾帶爬從地上站起來,快步來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
可惜貓眼裡黑洞洞的,她看不清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