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嬌嬌兒(1 / 1)

桃花結 兔毛雨 4975 字 2個月前

四月,正值初夏。

這個時節,暑氣尚且未至,原是涼爽的,但馬車內總歸有些悶熱。

阮煦往左側瞧了一眼,丫鬟小桃正在打盹,額間起了一層薄汗。

察覺到阮煦的視線,與小桃同側坐著的常嬤嬤轉頭,這才瞧見她的模樣,正預叫醒她。

阮煦輕輕擺了擺手,自己坐到右側車窗旁,伸手將簾子卷起一些,讓風透進車廂。

微風撫起阮煦頰邊的發絲,常嬤嬤細細瞧著,再一次止不住暗自感歎自家姑娘的好顏色。

但想起近些日子阮府的變故,泛起澀意,常嬤嬤不動聲色地拭去眼角的濕潤。

雖不知常嬤嬤想法的幾番變換,阮煦心中卻也沉甸甸的。

此番進京,阮煦是尊從父親的遺願,到將軍府商議自己與小將軍鄭灝林的婚事。

官家小姐,自己動身到未婚夫婿家中商議婚事,自然是不合禮數的,但這卻是無奈之舉。

阮母在生產之時落下病根,在阮煦兩歲時便去了。

阮父,時任江南敘州刺史,身子向來康健,一月前卻突然咳出黑血。

全府上下忙做一團,各處尋找名醫。可每個大夫上門看了,都隻道這病又怪又險,沒有一人能拿出治愈的方子。

人言常道病來如山倒,即使阮煦日日衣不解帶照料著,各色藥材煨了給阮青鬆喝下,他也隻強撐了半月,隻來得及派人修書一封送去了將軍府,又交代了阮煦一些事,便闔眼去了。

輕歎一口氣,阮煦收回思緒,望向外麵,馬車所走的官道,比之剛出發時所走的寬敞了許多。

想來,許是快到京都了。

正這樣想著,車夫李叔就傳了過來:“姑娘,到京都不過半個時辰了。”

阮煦應了聲“好”。

常嬤嬤輕輕拍了拍身側的人,小桃這才迷迷糊糊醒來。

小揉揉眼睛,小桃看向阮煦,便見她隻靜靜望著外麵,眉宇間蹙著一抹化不去的鬱氣。

小桃同常嬤嬤對視一眼,都瞧見了對方眼中的擔憂。

常嬤嬤是阮母的陪嫁嬤嬤,小桃是阮家的家生子,都是自小伴著阮煦長大的,自家姑娘原是怎樣溫軟靈動的性子,她二人是最清楚的。

嬌嬌小姐突然變成孑然一身的孤女,任誰看,都歎世事無常。

幾人各有思忱,車內唯有簾子被風吹動的細微的沙沙聲。

一路無言,直到李叔的聲音再次傳來:“姑娘,到城門了。”

阮煦思緒才回籠。

進京的人員,皆要在守城的官員處登記。

小桃從車上的暗櫃裡拿了幾人的籍貫冊子,掀開車笭,李叔已放置好了轎凳,麻溜地踩了、跳到地上,又轉身攙扶常嬤嬤。

阮煦最後出馬車,虛虛搭了一下小桃,輕盈地下了馬車。

拿著各自的籍貫冊子到了登記處,官員比著上麵的畫像一一對比了,又檢查了官府蓋的章印,才為四人記了名字放行。

幾人又回到馬車上,李叔“駕”一聲,利落揮了馬鞭,馬車緩緩往城內行進。

到了城內,阮煦想了想,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便吩咐李叔去買張地圖。

領了命,李叔便去尋買地圖的鋪子,逛了一圈,沒買到地圖,倒是在城牆根瞧見了一排席地蹲坐的人。

從身邊路過的人那得知,這些人皆是蹲守在此,靠為剛來京都的人領路,賺些果腹的錢。

李叔站在遠處打量一番,從中選了個看起來比較老實的單薄少年,領了回到馬車。

阮煦托著腮,聽了李叔的解釋後,點點頭許了,少年隨李叔一齊坐到了馭車的前室。

“小姐,咱們先去將軍府嗎?”李叔問詢道。

阮煦想了想,柔聲道:“初到將軍府,去購置些首飾衣服的見麵禮吧。”

聞言,少年了然點點頭,衝李叔恭敬道:“那咱便往南街去。”

阮煦有些疑惑:“聽聞京都同江南一樣,坊、市沒有分割開,許多百姓也是沿街開店,為何偏去南街?”

少年立馬回話:“小姐見識廣博,但有所不知。京中的大酒樓,以及有名的首飾鋪子、脂粉鋪子等,幾乎都是設在南街。達官貴人要逛街,或是百姓要買充頭麵的大件,都會來此。”

阮煦點點頭,忽而又懷念起在江南,邊逛街邊吃飲子的日子。

幸而仍有故人尚在自己身邊。

馬車走了約莫一炷香才緩緩停下,少年麻溜跳下馬車,敲了敲閉著的車窗,卻不敢抬頭往裡看,低頭彎腰:“小姐,南街到了,前處馬車不許通行的,皆要在這邊停靠。”

小桃照例首先掀開車笭,卻沒見到下車要踩的轎凳,正疑惑之際,一道聲音從地上傳來:“小姐,隻管踩著我下車。”

是那少年的聲音,小桃嚇了一跳,轉頭看李叔,李叔訝異中帶了些無奈,低頭看去,那少年正跪伏在地上。

小桃一時有些無措,索性直接扶著車身跳到地上。

常嬤嬤出來,雖因著阮父阮母都是仁善的性子,未曾被苛待過,但總歸是見多識廣的,瞧見此番情景,隻暗暗唏噓,讓小桃攙扶自己下去了。

阮煦原有些疑惑,但出了車廂瞧見少年的姿勢,歎口氣,讓李叔把他扶起,自己扶著小桃從另一側下了馬車。

轉頭望向少年,這才看清他的模樣,不過十一二的年紀,此時站起身來,仍是低著頭,身上沾滿地上的灰也不敢抖去。

阮煦心中有些鬱結,隻覺一疊無形、卻厚重的布帛,將自己的臉麵緊緊纏住。

一葉落,而窺秋之將至。

前年阮鄭兩家通了陪嫁與嫁妝單子後,阮父曾如此同阮煦說過:京城,比之江南,是個極冷心冷情的地方。

她當時原是不以為意的,如今看來,果然。

底層百姓隻能像貓狗一樣蜷縮求活,想來那些奴籍被捏在主家的下人,日子更是艱難。

在江南,阮父是敘州刺史,人人敬著,而阮煦因著阮父的庇蔭,也是人人嬌慣著,每日憂心之事,不過是女先生留下的功課多否、難否。

阮煦有些無措地挽上常嬤嬤的手臂:“嬤嬤,天子腳下,皇親國戚紛紜,重臣、權臣、寵臣也是比比皆是,在他們麵前,想來即使是父親,也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遑論是我呢,不過一個沒有血親在世的孤女。”

自己的命運又會何去何從呢?不過也是浮萍一般。

聞言,常嬤嬤幾乎要垂下淚來,連聲安慰。

小桃的肚子突然傳來一陣咕咕聲,阮煦回過神,轉頭看向她,瞧她有些羞澀的孩子氣模樣,無奈失笑。

太陽有西斜之勢,想來哺時應是快儘了,阮煦想了想,問少年:“南街哪家酒樓最有名?”

“那自然是仙鶴居,離此處倒是不遠。”少年諂笑道。

阮煦點點頭,讓少年帶路。

李叔則是牽著馬,往車棚那邊去了。

阮煦一行人剛行至仙鶴居,小二便迎了上來:“客官裡麵請。”

說著,將幾人帶到一樓大堂。

阮煦一身斬衰服,在一眾錦衣華服中,刹是惹眼。

察覺到投來的數道目光,阮煦微微蹙了蹙眉,問小二:“可有廂房?”

仙鶴居生意一向是極好的,況且現在正值飯點,廂房幾乎都被預先定下了。

“客官稍等,”小二登時去了前台,翻閱記錄廂房預定情況的冊子,發現還有一間空著的。

小二小跑回來:“客官久等了,還有一間廂房,請隨我來。”說著,便領著阮煦幾人上了二樓。

邊走,邊殷勤說道:“二樓廂房分東西兩側,西側臨街,東側往外望去,則是我們仙鶴居花大造價修的山水湖景。不過東側攏共隻修了七間,來往的都是不敢直呼名諱的達官貴人。

水雲間就是東側最好的一間,不過招待的獨一人,即當朝丞相,許之裴。這間空著的廂房,就正對著那水雲間。”

許之裴。

阮煦默念這個名字,暗暗提醒自己,離這些達官貴人一定要遠之又遠。

推開廂房的門,阮煦正要邁進去之時,卻聽一聲嬌喝:“站住!”

尋聲望去,一位身著鳩羽色織錦襦裙的清冷少女,款款上樓。

出聲的,便是少女身邊跟著的小丫鬟。

仙鶴居的掌櫃抹抹額頭的細汗,從少女身後走出,向阮煦抱拳:“這位客官,底下人沒有章程,見諒了。這間廂房已是被定下了的,若不介意的話,可否移步到大堂用膳。”

姿態貌似謙卑,用詞好若詢問,實則卻沒有給阮煦留拒絕的餘地。

阮煦笑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桃不忿的嘟囔倒是先一步傳出:“先前明明說了這間沒有被預定,我看分明是見人下菜碟。”

常嬤嬤急忙扯扯小桃的衣袖,示意她彆再說話。

聞言,小丫鬟與掌櫃皆是一驚,不約而同都悄悄觀察那位清冷少女。

少女倒是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

見狀,掌櫃暗暗鬆口氣,但急忙出聲向小二喝道:“還不快把客官帶下去。”

阮煦卻能瞧出,少女不是沒有動怒,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蔑視。

是了,她自始至終就沒有正眼瞧過他們。

掌櫃因著有些著急,所以聲音一時沒收住,戰戰兢兢望向水雲間。

好在,水雲間的門一直沒有推開。

一廊之隔,水雲間內,一麵若中秋之月的公子,端坐在案間,正在批閱密信。

俊美公子眉眼溫潤,周身卻充斥著料峭寒意。

一席白衣,垂感極好,隱隱顯現出衣袍下的闊肩勁腰。細細望去,領口與腰帶處用銀絲繡著蟒紋。

正是那位被喚作京都玉麵公子的少年丞相,許之裴。

“公子,可是吵到您了?”察覺到許之裴身上寒意愈發重了,原在研磨的泉山,立刻躬身上前,“小的要去瞧瞧嗎?”

許之裴揉揉眉心,淡淡道:“去吧。”

其實他對外麵發生了勞什子事,毫不在意,但仙鶴居的二樓一向寂靜,事出有異,而他身邊常有細作,不得不防。

“是。”泉山三兩步走到靠近走廊一側的窗邊,拉開墨色簾子。

簾子下是特製的雙麵繡,雖未將窗打開,卻能將外麵的情形看個大概,而窗外往裡看,卻一無可見。

“公子,是敏珠縣主。”

敏珠縣主李儀諾,京城第一才女,一心傾於許之裴,金玉良緣,常為世人所樂道。

但隻有泉山等心腹才知曉,所謂良緣,一層是因著李儀諾單方麵苦苦的追逐。

另一層則因著許之裴在外一直是謙和的性子,所以從未對她說什麼重話,看起來倒是他對她有縱容偏愛之意。

聽到是李儀諾,許之裴少見生出幾分煩躁之意。

抬眼望向窗外,李儀諾仍是那副麵上不染塵世、實則目中無人的高傲模樣,若不是還有可用之處,他早將她打包扔到南疆毒蠱之地了。

忽地,許之裴心中什麼東西閃動了一下,一股宿命般的牽引,引著他往另一邊望去。

那道嬌軟身影,刹時闖入他的視野。

許之裴瞳孔驟縮,突地站起身,價值連城的青峰湖筆隨意擲到案上,墨色在雪白的宣紙上肆意蔓延,正如他洶湧的心潮。

泉山聽到身後的響動,還未反應過來,便見許之裴已疾步到了窗邊。

許之裴的視線在少女身上流轉,目光繾綣地一遍又一遍描摹著她的發絲、她的脖頸,她的一切。

是她。

當真是她。

他的嬌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