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衙門,眾人又等了許久才見縣令出來。
縣令約莫中年,坐在堂前,身材矮小,不過中等偏下,偏偏挺著個高高的將軍肚,落座時,肚子先一步壓在案幾上,將公文都拂到一邊,顯得滑稽又可笑。
他似乎還沒睡醒,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眯著眼問:“堂下何人,狀告何事?”
屍體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眾人麵麵相覷,還是王虎硬著頭皮上前:“大人,不是人。”
縣令一拍驚堂木:“大膽,不是人來公堂做什麼,把東西丟出去,退堂!”
說罷他便要離開,師爺連忙拉住衣袖,低聲道:“哎呦大人,百姓都瞧著呢,你倒是睜開眼睛看一眼啊。”
縣令這才掀開他尊貴的眼皮,這一眼將他嚇一跳,公堂前聚滿了人,皆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他腿一軟,險些倒下,幸得師爺扶了一手,草包縣令戰戰兢兢地說:“百姓們這是為何?難道他們看出本官是個草包了?”
師爺想翻白眼,但想到他終究是自己的上司,耐著性子道:“大人,您先審,坐回去,聽王捕頭報告。”
“師爺,你可要幫著本官。”
“放心吧大人。”
縣令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肚子塞回案台後,手下意識伸向驚堂木,想拍又收回:“堂,堂下何人?”
謝一刀跟寧雪客咬耳朵:“這縣令看上去有些不靠譜啊。”
王虎上前:“回大人,今早醉花樓的老鴇差人來報,昨天送至亂葬崗的屍體又回到了樓裡,眾人覺得詭異,恐有冤情,想要重查案子。”
縣令這才看到堂下的屍體,兀地嚇一跳,他求助般看向師爺。
師爺捋捋山羊胡:“屍體怎麼可能自己去而複返,王捕頭,問過知情人了嗎?”
王捕頭似乎知道公堂上師爺的話有很大分量,便直接回答:“回大人,師爺,詢問過守門小廝,他昨天晚上親眼見到馮強將屍體送出去,回來時也是他開的門,此刻馮強身上已經沒了屍體。”
師爺陷入沉思,縣令看他一眼,又看向堂下的百姓,咳嗽一聲:“那依王捕頭的意思是?”
王捕頭道:“屬下……和百姓們都認為此時詭異,似乎有冤情,想要大人恩準重新調查。”
縣令有些為難:“可是這已經結案了,按規矩說不能重查的。”
“大人”門口傳來一道女聲,“這女鬼去而複返,肯定有冤情,若不查清楚,恐會禍亂百姓。”
百姓們紛紛附和:“是啊,是啊,這姑娘說的沒錯。”
縣令下意識看向師爺:“這,師爺?”
師爺看向江湖人打扮的女人:“你是何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集在她身上,青衫女人不卑不亢:“在下姓寧,前日來此的江湖人而已。”
師爺又問:“你想怎麼查?”
寧雪客道:“屍體不甘,無非死不瞑目,大人可令仵作來查,看她究竟是上吊自殺還是為人所害。”
堂上人陷入沉思。
此時,人群中一男子悄然退去,寧雪客眸光一動,悄無聲息往那邊看了一眼。
未考慮太多,她對謝一刀說:“再幫我個忙,方才一上身麻布短衫,頭頂係布條的男人離開了,你跟上去看他去哪,不要打草驚蛇。”
謝一刀雖不知她的意圖,但仍舊毫不猶豫點頭。
她悄聲退出人群,跟上那人。
唐鵠問:“謝姑娘去何處?”
寧雪客未看他:“沒吃飽,買包子去了。”
堂上師爺覺得有理,更重要的是現在百姓都要求重查,人心難違。
師爺走上台,湊到縣令耳邊悄聲說:“大人,不如將劉仵作請過來吧,驗下屍體也好給百姓交待。”
縣令當即便要答應,看到堂下目光灼灼的百姓,又裝模作樣思考一會,才說:“王捕頭,你去將劉仵作請過來。”
王虎應聲:“是。”
片刻後,一中年男子背著箱子疾行而來。
“回大人,劉仵作請來了。”
“那就有勞仵作為堂下女子驗屍了。”
“是”劉仵作拱手。
劉仵作湊近屍體,輕撚胡須,目光聚焦在脖頸處那道觸目驚心的縊痕上。他伸出手丈量縊痕的深度,微微點頭,接著,又掀開眼皮看她的瞳孔。
片刻後,似乎有了結果,劉仵作起身:“回大人,此人脖頸上有勒痕,眼眶下有出血的痕跡,且舌頭被勒斷,是上吊的跡象。”
縣令鬆口氣,又確認:“確定是上吊而死嗎?”
“回大人,確實是上吊而死。”
寧雪客深深皺眉,翠翠分明是筋脈寸斷而死。
縣令對百姓說:“你們也都聽到了,這屍體確實是上吊而死,這案子”
他的話還沒說完,人群中傳出一道聲音。
“在下認為,翠翠不是上吊而死。”
縣令一看,還是寧雪客,頓時有些繃不住:“怎麼又是你?”
寧雪客無辜一笑,她也不想出這個風頭,誰知道仵作連這個都查不出來,她隻好站出來了。
仵作見是個年輕姑娘質疑她,頓時冷哼一聲:“你是認為老夫判斷錯誤?”
“沒有針對您的意思。”沒等他露出好臉色,寧雪客又說:“但確實判斷錯了。”
劉仵作一甩袖子:“黃毛小兒口出狂言!若不然,你說她是怎麼死的!”
寧雪客看了眼屍體,慢悠悠地說:“我猜她是被人震斷心脈而死。”
“荒謬,老夫從醫多年,勘驗過的屍體不計其數,豈會看走眼,她的表現分明是上吊而死,你個小丫頭無端質疑,簡直是荒謬!”
百姓們麵麵相覷,縣令坐在堂上,眉頭緊皺,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隻覺得自己命苦,仵作見無人替自己說話,覺得滿腔委屈無處發泄,悲憤交加下,向縣令拱手道:“大人,既然如此信不過我,那老夫就此離去了!”說罷,他一甩袖子,就要離開。
王捕頭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去,扯住仵作的袖子,苦苦哀求:“您可不能走啊,您也知道,咱們附近縣裡隻有您這麼一位仵作,要是您走了,這驗屍斷案的事我們該怎麼辦啊。”
寧雪客歎口氣,實在不懂這仵作為何氣性如此大:“劉仵作,在下有無憑據,不妨先聽聽我的分析。”
劉仵作被王捕頭給了麵子,這會站在堂下,隻冷哼一聲,冷眼看著寧雪客。
寧雪客來到屍體身邊,蹲下:“其實是非與否隻需要剝開她胸口衣衫,探她肋骨即可,但此屍為女性,又是在數人的公堂上,我不願她死後還遭此侮辱,便隻從她麵上來分析。”
掀開女屍的眼皮:“若是上吊而死,諡溝會在舌骨和甲狀軟骨之間,呈馬蹄形,顏色下深上淺,邊緣有剝落和出血,而你看,她的諡溝深淺均勻,痕跡更靠下,這說明她是在死後被吊上去的。”
眾人伸長脖子看,王捕頭湊的近,因此看的更清楚,他驚訝道:“哎,真的!”
劉仵作想裝作不感興趣,但目光也頻頻往那邊斜。
寧雪客接著道:“上吊而死有明顯的窒息現象,比如麵容青紫腫脹,舌尖外露。可看她的變現,麵容雖然呈現青紫色,但並未腫脹,且舌頭整個斷裂,幾乎耷拉到脖子,上吊絕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除非有人把她舌頭硬生生扯出來。”
她話一出,周圍人全都下意識閉上嘴,有人甚至幻痛地摸摸脖子,打了個冷顫。
寧雪客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直直看向人群中的劉仵作,語氣篤定地問道:“劉仵作,不知我說的對嗎?
劉仵作臉青了又紫,半晌,衝她一拱手,以袖掩麵離去。
百姓紛紛鼓掌,誰都沒料到這年輕的姑娘這麼厲害。
寧雪客轉過身,神色平靜地看向縣令,不卑不亢地說道:“大人,不知現在是否可以重新徹查此案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縣令縱使心中百般不情願,也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苦著一張臉,重重歎了口氣,無奈地開口:“那就重新調查吧。王捕快,此事便全權交給你了,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是,大人。”
從官府出來,寧雪客本欲回客棧,忽地想到什麼,轉身拐進衣料鋪。
布莊老板記憶力超群,寧雪客甫一踏入店門,他便滿臉堆笑,熱情相迎:“喲,女俠!上次您買的布用著還順手吧?這次打算挑些啥?咱店裡剛到一批新料子,花樣可多了。”
寧雪客嘴角微微上揚,禮貌回應:“上次的布很好用,多謝老板。這次來,是想再看看新料子。”說著,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案台上擺放的布匹上。
老板一聽,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女俠您這邊請!”一邊說著,一邊扯著嗓子朝店裡喊道,“小虎,快過來招呼女俠!”
寧雪客聞聲抬眸,隻見一個年輕小夥快步走來,定睛一看,正是上次給許書生拿衣服的店員。
寧雪客佯裝漫不經心地翻看布料,手指輕輕摩挲著綢緞的紋理,狀似不經意地開口:“我記得上次在你們這兒,有一件白粉色的衣服,那料子我特彆喜歡,不知道還有沒有同款的料子?”
店員為難問:“不知女俠說的哪種料子,這店裡一天過了太多衣服,小人有些記不清了。”
“有個書生給他心上人買的,似乎叫翠翠?”
或許是這個名字太深刻,店員不假思索地說:“女俠說的是許書生吧,那料子難拿,最後一件就是他那件,半月後老朽會去進貨,若是有,第一時間通知女俠,如何?”
寧雪客點頭:“那就麻煩老板了。”說話間,她像是突然來了興致,臉上掛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好奇,試探著問道:“不知他和他那心上人,最後在一起了嗎?”
店員聞言臉上浮現奇怪的神情,似乎是遺憾又似乎是懼怕,寧雪客心中一動,麵上卻不變。
店員也是個年輕少年,正是話多的年紀,見寧雪客又是個漂亮少女,樂得跟她說一說,便壓低聲音道:“前日夜裡,許書生喝醉了酒,掉進河裡淹死了。”
許書生也死了?寧雪客手一頓。
前日夜裡……那不是拿衣服的當晚嗎?翠翠上吊時身上穿著他送的衣服,看來是送完衣服才被淹死的,可是他一個清貧書生如此拮據,哪裡來的錢去喝酒,又怎會喝到連方向都不辨,以至於掉進河裡淹死。
“我就住在城裡,怎麼沒聽說有人辦葬禮?”寧雪客問。
店員:“他就是一位替人抄書的窮書生,家裡還有眼瞎的老母,哪有錢辦葬禮,還是鄰居好心收斂屍體,埋在亂葬崗了。”
“還有他心上人,是醉花樓的花娘翠翠,兩人也是可憐,本來是青梅竹馬,但翠翠爹是附近有名的賭鬼,還不上賭債,便把如花似玉的女兒賣進青樓。”說到這,他低聲問:“女俠知道昨日的鬨鬼事件嗎?”
官府在城中,衣料鋪在城南,看來那邊的消息暫時還沒傳過來。
寧雪客說:“知道,我路過醉花樓時見聚了許多人,便聽了一會。”說著她似乎想起什麼,驚訝捂嘴:“難道死的人就是許書生的心上人翠翠?”
店員給她一個讚許的眼神:“那在亂葬崗許書生墳前上吊的正是翠翠。”說著,還發表了一下自己的感想:“翠翠真是個烈女子,也是一對苦命的鴛鴦,堪比那梁祝了,哎,女俠,您不買了嗎?”
店員咂咂嘴,還沉浸在對許書生遭遇的唏噓裡,冷不丁一抬眼,就瞧見寧雪客已走出店鋪,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不是要看料子嗎?怎麼不買了?
而此時,寧雪客已來到許書生的家。
他家在鎮子的邊緣,破屋爛瓦,四麵漏風,門前野草長得有鞋底高,看的出來是因為許書生死後沒人清理剛長出來的。
寧雪客抬手叩響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吱呀”一聲,門緩緩打開,一股陳舊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屋內光線昏暗,幾件破舊的家具東倒西歪,牆壁上蛛網橫七豎八,隻有一張草泥糊成的床擺在角落,上麵散著一些充當棉被的稻草。
但是屋內無人,她正要離開,寧雪客下意識地回頭,隻見一位老婦人正緩緩朝這邊走來。
老婦人身上的衣衫破舊不堪,打著無數個補丁,布料也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她的頭發亂糟糟的,像是枯草般毫無生氣。
臉上皺紋縱橫交錯,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眼睛渾濁無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她是個盲人。
“是正兒回來了嗎?”
她不知許書生死了嗎?寧雪客有些疑惑,剛要說話,老婦人猛地握住她的手:“是你吧,正兒,這幾日去哪兒了?娘找你找的好苦。”
寧雪客有些尷尬,路過的一位背柴大爺,見此情景,悄聲說:“自從她兒子死後神智就有些不清醒了。”說罷他拉過老婦人的手:“許大娘,她是個姑娘,不是你兒子。”
老婦人表情有幾分迷茫:“那正兒去哪了?他向來孝順,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大爺歎口氣,扶著她進屋:“興許他過幾日便回來了,你好好在家等著啊。”
老大娘乖乖點頭,跟著他進屋,又不放心問:“正兒真會回來嗎?”
“會的,會的,放心吧。”
大爺關上木門,見寧雪客還站在外麵,便道:“姑娘,你有什麼事嗎?”
寧雪客看了眼破財的房屋,問道:“你是他們的鄰居嗎?”
“我住的地方離這還有段距離呢,不過附近人家不多,經常互相來往,也算熟識。”
寧雪客又問:“許書生他有什麼仇家嗎?”
大爺毫不猶豫地說:“嘿,哪裡有什麼仇家,他就一個老母,哦,還有個青梅竹馬,是孫家的姑娘,不過被她那畜牲爹賣到青樓了,除此之外連朋友都沒有,更彆說仇人了。”
回去的路上,寧雪客不斷想他的話。
許書生沒有仇家,可死狀卻如此蹊蹺,實在不合常理。還有翠翠,那個可憐的姑娘,竟詭異地吊死在許書生的墳前。
她本能覺得兩人的死有些奇怪,但又找不到串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