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淒慘慘戚戚的唱腔中,一行人沉默無言。
白雙影有點驚訝地看向方休,他還以為這人會很捧場地叫個好。方休突然這麼正常,他有些不習慣。
然後他就聽見方休疑惑地嘀咕:“唱戲人數不對……瘦猴和疤哥不在,難道是因為死法不好押韻?”
白雙影心安了。
“它們絕對發現不了瘦猴。”白雙影很矜持地表揚自己。
方休:“也是,都成樹了,幸虧它們沒用他雕神像。但是疤哥……”
白雙影的隱蔽下,方休仿佛一個人低頭自語。福老兒徑直上前,打斷了這段悄悄話。
“獻醜了,獻醜了。”
它仍然彎著眼縫嘴縫,笑容有點抽象,“一位客人因果不淨,不便上台,還望各位海涵哪——”
儘管這東西兩眼隻是兩條黑縫,沒有眼珠,方休仍然感受到了它若有若無的視線。
“敢問您,怎麼個因果不淨法?”麵對福老兒,四爺語氣還是很恭敬的。
福老兒笑意更深:“可憐畜生被屠戶一刀捅死,您能說它的死因是刀麼?屠戶活著呢,屠戶瞧著呢,因果牽牽扯扯唷——”
四爺臉拉了下來,這種程度的暗示他聽得懂。
……媽的,果然有人做手腳,故意引疤哥犯忌。
福老兒:“莫要動怒,這可是為各位辦的廟會。您想聽曲兒也好,逛集市也罷,該有的全都有。廟會辦個七天七夜,諸位客人千萬儘興——”
它彎下脖子,僵硬地俯視眾人。福老兒身上散發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像是混合了墨汁和腐肉。
四爺掃了眼台上四具屍體,沒有言語。其餘人也不敢吭聲,才兩天就死了五個人,七天七夜過完,還能有人活著?
方休沒事人一樣開口:“我們可以回去嗎?”
福老兒笑容不變:“這樣好的廟會,為何要回去?您是哪裡不滿意?想要套圈兒糖畫兒捏麵人兒,隨便開口就是,咱們村自會準備……”
“我不喜歡廟會。”方休說。
福老兒:“……”
福老兒笑容維持得很用力:“這可是為各位辦的廟會……”
“您說是這麼說,但是我們還沒到,戲就開場了。”方休公正地指出。
這回,連四爺都忍不住側臉瞧他。方休仿佛沒有察覺,一雙眼隻盯著福老兒。
“廟會就像這戲曲,開場便不能停。除了待客,還要敬鬼神。”福老兒歎氣搖頭,脖子又發出危險的吱嘎聲,“不能停,不能停唷——”
方休:“好的——”
敬鬼神?有意思,明明你們自己就是鬼。
他這麼一攪合,周圍人的情緒倒是稍稍平複下來。
見氣氛有變,福老兒收斂笑容:“對咯,老夫這裡備了些迎客禮,還請笑納——”
它退後數步揮揮手,幾個半人高的邪祟推推搡搡,高舉出八個紅布包。一看那布包的形狀,剛平靜下來的梅嵐差點再次驚叫出聲。
那布包裡分明是人的碎屍。
屍塊大小不一,有手有腳。個個都血淋淋的,像是被猛獸啃過一遍。方休仔細分辨了下,那大概是疤哥的屍首。
兩條手臂、兩條腿、軀乾按照“三焦”橫切三塊,外加一顆頭顱,剛好分成八份。
它們被大小一致的紅布精心包裹,紮口貼著白紙黑字的倒福。有些肢體太長,布料包不住,乾脆半截露在外麵,綁上漂亮的紅布花。
生怕火上油沒澆夠,福老兒又說:“這是老夫代整個嵬山村送的禮,各位好好保管,務必務必。”
它裂開嘴縫,嘴角要提到耳朵根,“不然大夥兒都會難過的。”
最後半句,它說得慢條斯理,意味深長。
說罷,福老兒指揮手下一對一分發“禮物”。兩條手臂給了梅嵐和陰鬱少年,兩條腿給了黃毛和成鬆雲。四爺、瘋子、賈旭各拿一塊軀乾。
它把那顆血糊糊的頭顱留給了方休。
頭顱皮肉不多,姑且維持原形。紅布被血浸透,緊緊貼在頭顱上,眾人甚至能看清疤哥絕望的表情。
“謝謝您。”方休很有禮貌地接過那顆頭。
十斤出頭的負重,勉強能接受。
疤哥的生魂早被白雙影吃了,誰能想到,他還要打包自家鬼的廚餘垃圾。
白雙影也不喜歡廚餘垃圾。他皺皺鼻子,忍不住開口道:“為什麼招惹福老兒?人頭氣味最大,臭得很。”
方休忙著解開大紅花,好用紅綢繩把人頭捆到背後。聽到白雙影的問題,他笑了笑,笑意卻沒到眼底。
“多好,連你都覺得福老兒是因為‘我故意找事’針對我……而不是因為‘我害死疤哥’才這麼分。”
人類可真會算計,白雙影揚起眉毛。
方休語氣又輕快起來:“再說沒什麼可擔心的,一塊死肉罷了,難道你還能把疤哥的魂吐出來?”
那確實不能,白雙影果斷搖頭。
其他人接受度就沒方休這麼高了。除了四爺和瘋子,誰都沒接那些包裹。福老兒也不著急,它就站在十步外,樂嗬嗬地看著,直到他們開始抓撓身體。
第二條禁忌,不得傷害此地村民,自衛除外。
拒收老太太鬼的糖都會犯忌,更彆提整個嵬山村的大禮。
終於,所有人乖乖收下屍塊,顫抖著往身上綁——這東西要是丟了,他們會因為犯忌活活癢瘋。
“你小子膽子挺大。”四爺綁好屍塊,瞟了方休一眼。
“我在醫院乾保潔,急診那邊看習慣了。”方休老實答道。
四爺唔了聲,沒再多說。
眼下眾人身上散發出濃烈的血腥氣,堪比活靶子,在場所有邪祟的眼睛都跟著他們轉。
遲鈍如黃毛也意識到了不對,他小聲罵人:“我操,老東西之前裝得跟個人似的,它就沒安好心!”
賈旭使勁擦手上的血:“它那嗩呐隊伍直接上門請人,誰都不會跟著走。它隻是懶得跟咱們正麵衝突,才提前打招呼。”
“……它確實不安好心,”他少見地讚同黃毛,“虧我還覺得它有苦衷,我想想,福老兒的目的應該——”
“傻逼。”四爺直接嗤笑一聲,“彆太把自己當個東西。老子過了一半祭祀,隻見過鬼玩人,沒見過鬼跟人較勁。”
賈旭吞下後半句話,沒敢繼續。
“各位儘管放鬆,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見眾人綁好屍塊,福老兒晃著不似人的軀體,搖搖擺擺回歸原位,“好——招呼了,禮收了,繼續——”
此刻台上,四具屍體又開始咿咿呀呀地唱。
“眼見他拿了雙手,下場要如何才好?”
“眼見他分了兩腳,死法要如何才巧?”
“眼見他取了三焦,結局要如何才妙?”
“眼見他得了顱腦,報應呀隻多不少——”
不知何時,四把太師椅不再朝向台下,而是斜斜朝向一行人。
“我且唱你且聽兩相關照,先害人後害鬼死路一條——”
“殺了生作了孽不是不報,上問天下問地時候未到——”
“既然那個福老兒說‘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咱們還是趕緊走。再聽下去,我腦子都要凍住了。”賈旭摸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梅嵐捂緊耳朵,瘋狂點頭,她看起來隨時都可能暈倒。她的身邊,陰鬱少年把手臂綁在胸口,似乎是剛剛嘔吐完。
“先彆亂動,我瞧瞧。”
四爺仗著身材高,東南西北地看了一圈。以祠堂為中心,四處都是鬼氣森森的紅燈籠,一眼望不到儘頭。
“……媽的,鬼打牆!”他咬牙切齒。
方休徹底懂了,怪不得福老兒說“儘管拿走‘厄’”、“來去自由”呢。
這約等於你媽跟你說,今天學習八小時家務八小時睡夠八小時之後可以隨便打遊戲。
福老兒給他們身上綁了疤哥牌血腥GPS,又搞了這麼大陣仗,邪祟當然沒必要硬碰硬“對抗”他們。拿,隨便拿,拿得走算它們輸。
“完了。”梅嵐臉色青白,“七天七夜啊,這就是個屠宰場……彆說‘厄’,我們連第三條禁忌都不清楚,我們會困死在這兒……”
賈旭臉色變了變,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方休能理解,畢竟祭祀不是恐怖遊戲,未必有通關手段。硬要拿遊戲打比方,他們已經一隻腳踏進了BAD ENDING的CG演出。
方休:“來都來了,要不先選個方向探探,總之大家彆分開。”
黃毛振作了點:“有說法?”
方休:“……恐怖電影裡分頭行動死得最快?”
黃毛哢吧哢吧掰手指,好在最終沒動手。
“先試試東邊。”
四爺不死心地又看了圈,狠狠吐了口氣,“鬼打牆都搬出來了,至少證明‘厄’在鬼打牆的範圍外。”
一個算不得好消息的好消息,大家死氣沉沉地聽。
“咱們走。”方休抓住白雙影的袖子。
白雙影歪頭:“你不是不喜歡廟會嗎?”
“剛才我是騙人的。”
燈籠映照下,方休挨得極近,活人吐息燙到了白雙影的耳朵。
“……廟會最好玩了。”方休耳語道,“一起去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