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院子的時候,方休一陣無語。
院子裡七個人,除了他和那個沒召鬼的大嬸,所有人都是兩個影子。他們的厲鬼統統附身,藏在影子裡。
白雙影跟在方休身後,白晃晃的特彆醒目。堂堂豔鬼(假)威力驚人,有人發出感歎的抽氣聲。
方休本不想引人注意,結果上來就現了個大的。他反思兩秒,認為是心態惹的禍——
昨晚的幻境確實誇張,大場麵大製作,但說破天就是個密室逃脫。那堆手也挺唬人,可白雙影本質上隻是掐他的脖子,這手法就很樸實無華。
所以白雙影說自己實力不行,方休深信不疑。
對於其他人,厲鬼可能算某種底牌,肯定有人不願展示。但方休沒想到所有人都藏著掖著,潮水退去隻有自己在裸泳。
世風日下啊。
白雙影也察覺到氣氛不對,瞟向方休。
方休跟他說悄悄話:“這樣附身,你們是不是沒法自由活動?”
“嗯。”
“那算了,玩去吧。”方休搖頭,“你自己想附身再說。”
沒必要因為一點麵子憋著孩子。活動空間不足,有害身心健康。
白雙影腳步頓住,一張臉微微皺起,如同貓被耗子踹了一腳。
見對方不動,方休親切慰問:“怎麼,你想上我身?”
他語氣又柔和了三分,堪稱慈祥。
“不。”白雙影緩緩扭頭。
白雙影好像有點不高興。
也是,早在抽簽階段,白雙影態度就很抗拒。方休表示理解,明明很弱還被趕鴨子上架,不開心也正常。
要是有個萬一,大不了他多護著點兒白雙影。他就這麼一隻鬼,不能輕易丟了。
白雙影確實有點不高興。
因為那句“一般”,這人似乎對他產生了十分不敬的誤會。
他想低調行事,方休不用他出力,他該順心才對。但感覺怎麼這麼……不對勁呢。
一人一鬼各懷心思,繼續前行。
……
參與祭祀的方式很簡單。
人們隻需踏上院子中央的樓梯,從一樓走上黑暗遮蔽的二樓。穿越黑暗,二樓走廊看著像鄉村土路,儘頭隻有一道朽爛木門。
門外劈裡啪啦下著雨,濕乎乎的水汽撲麵而來,夾雜著濃鬱的土腥氣。
方休忙著和白雙影咬耳朵,走在了最後。他剛跨過那扇門,門就消失不見,一行人身後隻剩一堵土牆。
祭祀開始了。方休摸了摸土牆,環顧四周。
夏天還沒結束。雨水微溫,打在人身上黏黏糊糊,有種悶熱的包裹感。
麵前場地泥濘不堪,大概是荒廢的曬穀場。它緊挨一座村莊,村子裡不見人影。更遠處的景象被雨幕吞噬了,什麼都看不清。
方休:“哎?”
情況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們到來時,場地上已經站了不少人——
四人擠在空地中央,以一個戴玉佛的壯漢為首。
更遠處站著表情嚴肅兩人組,他們身上掛滿法器,看起來像老手。
還有一人孤零零蹲在角落。他衣衫襤褸,嘴裡念念有詞,貌似瘋了。
好多人啊,方休暗暗感慨。
其實想想也不奇怪。
解厄塔是座塔,不可能隻有他們那層小院。他更在意的是,這群人都隻有一個影子。
……看來厲鬼不是點擊就送。
眾人彼此審視半天,雨勢沒有絲毫變小的跡象。
賈旭率先打破沉默:“咱們找個地方躲雨吧。”
他音量不小,語氣聽著像指揮。這話一出,基本向旁人明示了自己的領袖地位。
方休身邊,那個陰鬱少年“嗤”了聲,但也沒說什麼。
倒是黃毛指指遠方:“我看這裡挺陽間,出去闖闖唄,說不定能遇著人。”
“最好彆。”
老手兩人組接了話。兩人一男一女,開口的是男人,“走遠了全是鬼,能把人活活撕了。”
黃毛不以為意地哼了聲。他故意挪挪身體,腳下兩道影子跟著移動。
“先找地方躲雨,雨停了再說。”
賈旭語氣硬了點,接著他轉向老手二人組,“兩位怎麼稱呼?”
“老棉。她叫麥子,我老婆。”
男人說,名字一聽就是假名,“你們第一次吧?我看八個人都在。”
方休挑挑眉,老棉明顯把白雙影也算成了人。
賈旭沒糾正他:“八個都在怎麼了?”
老棉笑笑:“第一次祭祀絕對會死人。喏,我們組就剩我倆,這才第四次,還沒過半呢。”
“天要黑了,夜裡不能隨便逛,一起找地方過夜吧。”麥子加入對話。
方休望向天空,雨天難以判斷時間,但天色確實在變暗。
他們明明剛吃完早飯……不過昨晚大家忙著和鬼麵試,趁機休息休息也好。
“不叫其他人嗎?”中年婦女指向遠處。
方休早飯時留心過,中年婦女叫成鬆雲,先前召出了長袖遮麵的怨鬼。
成鬆雲是那種善心泛濫的類型。好在她聽勸,不清楚是腦袋轉得快,還是單純沒主見。
這種人有時候挺有用,比如現在。
瘋子先不說,玉佛四人組怎麼看都不像新手,堪稱現成助力。
這兩位老手直衝他們來,難道祭祀也有“應屆生身份寶貴”的說法?
老棉和麥子對視一眼,表情複雜。
半晌,老棉走近賈旭:“你看那邊那個領頭的,他脖子上是不是很多玉佛?”
“我們聽說過那玉佛,一個佛能頂三條命。他霸占了隊友的玉佛,這種人不好打交道……”
方休用餘光去瞄,高壯男人脖子上掛了五六個玉佛,吊墜繩紅得紮眼。
大家的“防身手段”果然不同。玉佛款式一致,應當是地府統一發的。既然那人大剌剌戴了一堆,可見搶到手也算數。
那男人渾身腱子肉,占著這麼多玉佛,感覺比九命貓妖還難殺。方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當然,他不確定老棉和麥子有沒有說謊。
畢竟兩位老手法器也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從彆人身上撿的。
“……我們人手不夠,需要信得過的人。你們第一次祭祀,需要我們的經驗,大家公平合作。”
老棉誠懇地繼續,“你們都有倆影子,肯定拿了法術之類沒法搶的東西,不用擔心我倆殺人越貨。”
他說得有理有據,讓人很難拒絕。
半小時後。
兩個老手領頭,一行人在村子邊緣的空屋落腳。
屋內有且隻有幾捆柴火,像是個空閒倉庫。窗戶是紙糊的,地上沒有鋪磚,露出臟兮兮的泥巴。
雨天悶熱潮濕,空氣一股腥唧唧的黴味兒。九個人擠在狹窄的屋子裡,舒適度無限趨近於零。
方休本能地挨緊白雙影,厲鬼身上涼涼的,很舒服。白雙影不動如山,僵得像具屍體。
“‘厄’附近陰氣重,邪祟多。最好白天調查,夜晚防守。”
沒等大家抱怨,麥子和和氣氣地解釋,“選地方過夜,一定要挑這種因果關聯少的,不容易犯忌。”
“犯忌?”方休好奇道。
麥子苦笑:“是的,不要犯忌,否則容易死得稀裡糊塗。”
“紙人隻說‘厄’是陰氣汙染源……其實‘厄’不止放放陰氣那麼簡單,這東西自帶禁忌。”
“禁忌”這說法太過寬泛,眾人茫然。
“舉個例子,我們第一場祭祀。‘厄’是把殺豬刀,它曾是殺人凶器,被凶手藏進了祖墳。”
麥子陷入回憶,臉色不是很好看。
“那個‘厄’的禁忌,我想想,‘不能獨自待在室內’、‘不要回應任何邀請’……要是犯了忌,少不了吃苦頭。”
“吃點苦頭還好,總會有一條禁忌是致命的,那一場是‘不可以受傷流血’。人一旦見血,傷口會不停開裂,直到血全放乾。”
“那簡單,注意點不就行了。”黃毛嗤之以鼻。
“簡單?禁忌沒有提示,得要我們自己發現。”麥子一字一頓地說。
“……總之,祭祀三步走。找到‘厄’的禁忌,找到‘厄’的因果,最後找到‘厄’本身。”
方休默默記下。
聽起來,“厄”的禁忌並非隨機產生,而是和“厄”的來曆有著微妙聯係。
那麼隻要弄清禁忌,它們可以作為尋找“厄”的線索。
幾步外,成鬆雲一張嘴張張合合,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閨女,你知不知道外頭啥情況?咱們是不是失蹤了,家人那邊咋辦啊……”
麥子表情微鬆:“這個不用擔心,你們過了祭祀,紙人會講……天快黑了,今天先這樣吧。”
成鬆雲好像還想打聽彆的,見狀隻好失望地閉上嘴。
老棉揮揮手裡的銅錢劍,走到麥子身邊:“彆急,這才第一天,明兒白天再慢慢說。”
“今晚我倆守夜,你們要信不過,就找人一起——”
“信得過。”賈旭大氣地表示。
和信任沒啥關係,是厲鬼給他的底氣,方休想。厲鬼不用睡覺,可以暗中觀察。
眾人準備過夜。
方休挑了遠離窗戶的角落,拉了捆柴火當靠椅,特地在身邊留出白雙影的位置。白雙影剛靠過來,方休很自然地撈起那頭長發,省得它碰到臟汙。
“我幫你守夜。”白雙影說。
不,他不守。他要趁機出門散個步吹個風理個思緒,方休死不了就行。
“不用,你就當自己是人。”
方休順勢搭上白雙影的肩,他摟得很緊,活像老母雞護崽,“一起休息吧,我覺很輕的。”
白雙影:“……”
他不怎麼愉快地回想起那次“十指相扣”。
這次也差不多,方休手指快摳他肉裡了。白雙影斜睨那條胳膊,終究沒有掙開。
安頓好自家鬼,方休打了個哈欠。
他聽到老棉與麥子低聲交談,老棉要麥子多注意安全,叮囑了一遍又一遍,夫妻感情很好的樣子。
入睡前,方休迷迷糊糊思考了會兒,他準備明天向這對夫妻打聽點情報,順道探探他們的為人。
然而等他再睜開眼睛,那些準備全成了泡影。
次日,他們發現了老棉和麥子的屍體。
死狀極其淒慘,死得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