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此時正值春時,花香葳蕤浮動,晚風裹挾著深暮時候的微冽涼氣透過糊著霞影紗的棱格窗露了些許進來。
室內並無點燈,隻有透進來的月色滿地。阿瑜抱膝坐在床上,手裡是今日黎九闌送來的絲帛,雙眸隻是靜靜望著虛空,有些發呆。
她確實太過虛弱,得知簡姑姑消息當下欣喜萬分,本想就此繼續詢問簡姑姑和自己身世的消息,隻是情緒太過激蕩,頭又疼起來,身子忽而也喘不過氣來,竟嘔了一口血出來。
一時驚著了黎九闌和尚晏,祁九闌接著搖搖欲墜的阿瑜入懷,讓尚晏趕緊去喚醫官來。
還是餘毒未清,不可以往事刺激太過,得細細休息才好。
於是阿瑜隻得被送回小院好生將養,青嵐關切安慰:“二姑娘莫急,都有太子殿下和大郎君會做主呢,還是身子最為重要。”
她隻當阿瑜一時知曉身世,對岑國深痛惡絕,想要報仇雪恨呢。可不是嘛,好端端的祁國貴女,居然被拐到岑國去做什麼三公主的女官,這個所謂的三公主可是一點名頭都沒聽過,還做伺候人的,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如今祁國得勝,姑娘身世也明,倒能好生整治那些惡人了。
阿瑜沒有多言,喝完藥草草用了一碗粥便說要休息讓人全都退下了。
她還是沒有全然相信尚晏的說辭,實在這突變的身世猶如地拆天崩,她隻感到荊榛滿目,何況尚晏隻是口說無憑,並沒有給她切確的證明,隻是她內心也難免動搖,因為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祁國之人何必救她一個身中奇毒的人,岑國可還有個聞名九州六國的玲瓏公主,她一個備受冷落的人,又有什麼價值呢?如此種種,阿瑜細細想來仍是紛雜一片,找不到突破口。
不過阿瑜倒也並不似重石懸頂般擱在心上,她素來是個曠達開闊的性子,不然那十幾年,從岑王宮到護國寺,她怎麼活得好好的呢,如果有什麼陰謀問題,自然會浮現出來,何必此時苦苦熬著身子思索。
隻是得了簡姑姑的消息,讓人內心暢懷歡悅,簡姑姑還活著,還能有再相見之時,這已經是神佛保佑的最幸之事了。
本就是她連累了簡姑姑。
岑王後和莊瓏素來不喜她,她自出生起就被禁於冷宮,岑王後囑咐看守她的人是“一生不得讓三公主現於人前”,也或許也有所顧慮,不許要了她的性命去,這也是她質疑尚晏的原因,如果她不是岑王室血脈,岑王後絕對容不下她。
所以她自有意識起,她就為了能活著而一直掙紮不斷,奉命“照顧”她的老嬤嬤自從她能走路說話後,給的衣服是不合身酸臭的,吃的是剩菜殘羹,更彆提什麼教導,每日隻是指著她叫罵不斷,她早學會將餿掉的飯澄一遍去味,偷偷撿柳絮蘆葦墊被躲冷,雖然並不管用,但她真的很努力活著了。
這個老嬤嬤去世的時候無人發現,她同這屍身一連呆了好幾天,直到巡衛王宮的蘇將軍發現不對,那時大家才曉得冷宮活了一個不受寵淒慘的三公主。她也四五歲了,岑王後不再派人來“照顧”她,也不再顧及她的死活,或許是不在乎了,每日有人送頓飯菜來,偶爾忘記也沒關係,她學了老嬤嬤的叫罵,臟兮兮的小手一直拍門一直拍門,直到有人丟饅頭來,她就靠著這樣一頓一頓,每日在那個冷僻荒涼的院子裡轉著遊蕩,學會爬樹看看牆外的日子長了好幾個月。
直到那日鎖鏈開,她因為好奇又害怕,半躲在院中樹後,見到的是正好七歲嬌驕肆意的莊瓏,大約她才騎完馬,手裡還握著一條馬鞭,自有宮人將她扯出來讓跪在莊瓏麵前,莊瓏低下頭打量了她一周,唇角蔓上冷笑:“你也是父王的女兒,憑你也配!”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岑國唯一的公主,哪怕父王待她平平,她也是岑王室的掌上明珠,誰曉得今日騎馬聽的兩個內人在那說什麼三公主,岑國隻有一個公主,那就是她玲瓏公主。
阿瑜一直被苛待,身量瘦小,哪裡有五歲孩童正常的樣子,又沒人教導,現在隻是害怕得發抖,莊瓏陡然一鞭子抽下來,阿瑜下意識反應側過頭去,鞭聲夾著凜冽的寒風一道,肩上便是火辣辣一痕,登時血流如注。
莊瓏看著阿瑜嗚咽著縮在地上成一團喊疼,越發笑得明燦:“不許給她藥物,也不許再給她吃食!”環視一周低頭應諾的宮女內人,又狠了聲音:“更不許去告訴父王,倘若有人多嘴多舌,本宮便讓母後拔了你們的舌頭烹了再讓你們吃下去!”岑王後對著唯一的女兒可是千依百順,眾人也是心有餘悸地低頭答應,簇擁著莊瓏興高采烈地走了。
阿瑜早不記得當年的疼痛羞辱了,她隻記得是簡姑姑來了。
她小小年紀,本來就因幼時虐待身底子虛,莊瓏那一鞭雖然也是孩童之力,但也是下了狠手,她自然血肉亂綻,被丟在地上無人管,她便發了熱,手指硬生生摳著泥土喊疼喊娘。
她隻記得有個溫暖馨香的身軀輕輕抱了起來,一路向外走著。
等她徹底醒過來,她已然在護國寺了,簡姑姑自此出現在她生活之中。
簡姑姑溫柔地為她浣身理發,喂湯藥,喂肉粥,手把手教她認字讀書。
沒有簡姑姑,就不會有現在的莊瑜,她不會有閒心蒔花弄草,不會讀書明理曉義,可能早在五歲那天就沒了。
卻也因為遠在護國寺,有簡姑姑和蘇家的照顧,早讓她忘了岑王宮的可怕殘忍。
每年花朝節是岑國舉國歡慶的大節日,岑王室都會提前來護國寺取牡丹花贈送庶人士族以安民意,她自然是有意避著莊瓏。
玲瓏公主盛名於世,性情婉約,貌若春花,早已同燕國太子定下了婚約,但是阿瑜是知道她本性的,所以每年都躲得遠遠的。
可不妨這次岑王室祭禮之前,那國師好端端讚頌了她幾句牽掛王室,一心為國而虔誠日日祈福的場麵話,誰料莊瓏記在心上。
果然那莊瓏真來找她麻煩,帶著人強圍了小院,可她早已不是當年懵然不知甘受欺辱的幼兒了,聽著莊瓏的聲聲羞辱,隻揚聲駁了回去:“國師所命,為國祈福,玲瓏公主再不滿也隻能是怪自己沒這個命數!”
莊瓏怒得氣急攻心:“命數!父王不願認你,你不過是個被岑國厭棄之人,這才把你扔到護國寺來免得臟了人眼,你的命數,生來就是克親克友,妨礙身邊所有人的!”
看著麵容遽然一變的阿瑜,又看向一旁並未作聲的簡姑姑,莊瓏忽而嬌笑:“莊瑜,你知道天煞孤星是什麼命數嗎?那可是要克死身邊所有人的,那我便成全你的命數罷。”說完讓人強帶了簡姑姑走。
簡姑姑最後隻暗示她冷靜莫動,她又是一人被拋下,卻和幼年之時無甚區彆,她以前救不了自己,如今也救不了簡姑姑,而蘇戈一因為戰亂時時在外待命,她根本無法去探知王宮消息和簡姑姑下落。
後來的記憶便有些模糊,或是因中毒受損了,再清晰一點便是在花朝節城破之時恍然見到過簡姑姑,直到如今。
回想舊事便讓阿瑜頭有針刺般疼痛,她回了神,有了消息就好,阿瑜將這塊絲帛塞在枕下,便輕輕躺下了,和簡姑姑相聚,再將身上毒解了,無論前方是什麼路,也不會再比以前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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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晏看著黎九闌平靜地燒掉傳來的密信,太子殿下麵上並無波瀾,手上的青筋□□卻顯示了他內心震怒,又想起今日雖然陷入迷霧卻腦子清晰的三公主,心中若有所思,卻聽得太子繼續命令:“繼續加派人手,務必把那蘇戈一抓到!”他應了一聲是,又聽得黎九闌歎了一口氣:“讓醫官停了現在的藥方,開些讓阿瑜滋補修養的藥材。”
“這蘇戈一是如何逃掉的,或是有細作混進來相助,不然如何現在也找不到其下落。”尚晏回了神,不由得也分析起來,“至於那位三公主,現在情況是否要一一告訴姨母?”
那雙瀲灩多情的桃花眼倒是熟悉得很啊。
黎九闌搖搖頭:“不必,音姨如今跟著父王去彆苑修養,待回來了孤親自去說。”
誰能料到那蘇戈一找到阿瑜,卻是罔顧往日情誼下了蠱,這蠱實在霸道難解,一下子打亂之前安排好的所有計劃,隻能全部另行安排,若是音姨知道阿瑜現狀,隻怕不知道如何擔心,而阿瑜素性敏慧,必得全部安排妥貼才好,不能有一絲漏洞。
他起身走到窗外,一弦彎月遠掛天際,點點星子螢光閃爍,這樣好的天氣,若是還有那牡丹花香在側就好了,黎九闌一時心中悶痛難言。
尚晏走近前來:“沈家那邊都安排好了,隻是這三公主身體……”
黎九闌抬手意為不必多說,沉思片刻便道:“你讓她好好將養,身子好了,就讓她先回沈家見簡姑姑。”
阿瑜再是懷疑多思,也抵不過簡姑姑的隻字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