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代,岑宣王十八年,祁軍伐岑。
那一日,和煦如春,日朗風清。
岑國護國寺百年的牡丹花王樹葳鬱綻放,祈福大典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梵音陣陣,岑王室帶著大臣正在衷誠地為戰事祈福。
而讓人意料地是,此時祁軍突然出擊直攻岑國都城安都護國寺。
瞬時金戈亂,狼煙起。
岑軍毫無準備,節節敗退,此戰祁軍大獲全勝,而莊王自覺不堪,自刎謝罪,莊王後亦追隨而去,除去死傷,其餘莊王室一乾人等被抓送往祁國。
——
在一片混亂廝殺前,阿瑜早在祭祀大典還未開始之時就偷偷回到幽禁自己十來年的小院。
她是個被拋棄在外不得寵的公主,自然在那種時候也沒什麼人注意到她。
如今隱隱約約聽著越來越近的廝殺聲,阿瑜尋出藏好的袖弩佩戴好。
趁著這個時機,她要離開岑國。
但林久同她約好的時間還未到。
儘管目前外麵混亂廝殺,但她必須出去,她剛剛好像在莊王後的儀仗隊裡看到了簡姑姑,她要去找一找。
簡姑姑對她的深情厚誼讓她必須要一探究竟,而且,她對護國寺了如指掌,祁軍意在莊王,她隻要小心一些,不會出問題的,阿瑜鼓起勇氣。
而此刻門突然被打開,阿瑜心下一驚,立刻轉過頭抬起手腕準備射出弓弩。
“是我是我,阿瑜!”蘇戈一連忙開口。
阿瑜鬆了一口氣,放下抬起的手拿起早早收拾好的包袱往外走:“你怎麼來了,你應該隨著你父親正護衛岑王逃離吧。”
蘇戈一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身影神色晦澀不明,揚起笑意:“我擔心著你,就想先來找你,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阿瑜站定在他麵前,歎了一口氣:“不用了,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而且,他也很快來接我。”
兩人從小青梅竹馬長大的情分,如今也是回不去了。
蘇戈一愣了一下,疾步走向桌前倒了兩杯水,遞了一杯給阿瑜:“好罷,你要小心,我們就此彆過吧。”
阿瑜接住水,蘇戈一將自己的茶杯往前一遞,輕輕一碰。
笑了笑,阿瑜仰頭喝下,或許此次一彆後,往後終難再見,九州列國,江湖茫茫人渺渺。
正想要再叮囑蘇戈一好生照顧自己,阿瑜隻覺得頭開始沉重起來,眼前開始漸漸模糊,最後隻聽到外麵小院被破開,一群人闖進來的劇烈打鬥聲後便失去了知覺。
——
房間內桌上的香爐飄出嫋嫋煙絲。
沉木床,軟紗自罩頂散開將床帷隔離出一個安靜的空間。
床上的女子微微有了動靜。
阿瑜睜開了雙眼,一時之間有點迷茫。
頭還是微微作疼的,像是被塞了很多東西脹著腦子,卻又想不起來。
她最後的一點記憶是祁國將士衝進護國寺,一片混亂廝殺。
而她,本來想要趁亂去找簡姑姑的下落,但她隻記得蘇戈一來找她,她喝了水還沒出房門就失去了意識。
而現在,這裡又是哪裡?
阿瑜掙紮著坐了起來,卻渾身無力,好不容易支撐著坐了起來,發出的動靜也驚動了人。
“沈二姑娘醒了!”進來的青衣婢女欣喜地喊著,她掀開床簾輕輕掛好,扶著阿瑜倚在床邊。
很快進來了端著藥的婢女,青衣婢女接過笑盈盈地說:“奴婢名喚青嵐,奉大郎君之命好好照顧沈二姑娘,二姑娘昏迷了這麼些日子,可真真讓人憂心不已,幸而上天福澤庇佑,可算醒了過來。”
什麼二姑娘,大郎君,阿瑜渾然陌生。
她有名有姓,姓莊名瑜。
雖然不受寵愛,幾次死裡逃生,心中恨不得早日離開岑國,但她是所謂的岑國公主。
看著遞至唇邊的藥勺,阿瑜打起精神,抬起手推開:“你許是誤會了,我不是什麼二姑娘。”
“這位姑娘,我腦子昏昏濁濁,還不是很清楚,或許其中是有什麼誤會,還勞煩你告知這是哪兒,我怎會在這兒?”
說話間她隻略略掃了周遭屋內環境,並不是岑國常見的風格,反倒像是,在祁國!
一番話畢,阿瑜喘著氣細細打量觀察著麵前的人。
而青嵐對她的舉動倒也不驚異,很是恭敬地回答:“二姑娘不必憂心,其間種種事由,大郎君也交代了奴婢要將事情好好交代給二姑娘。”
“隻是二姑娘先用藥吧,趁著藥性最好。”
阿瑜看著青嵐跪下舉著藥碗,神色如常,而自己卻感到身體虛著一口氣。
可是明明她曆來身體康健,如今很是不對勁,而眼前這婢女顯然是自己不喝藥便不會透露一星半點。
陌生的環境,進退有度卻隱隱掌控全局的婢女,不知發生了什麼。
阿瑜思慮一番,便接過藥碗一飲而儘。
自己不過是一個不受寵拋棄在外的公主,而如今岑國顯然已敗,她也並無什麼利用價值,既然帶走她,想必也不會輕易殺了她。
青嵐笑著起了身,讓其餘人都先下去,自己退到一旁,才說:“二姑娘受苦了,您可是祁國右相流落在外的二女兒。”
祁軍伐岑,卻意外在岑國護國寺找到了祁國右相從小失蹤的二女兒,一番調查取證,原來是被拍花子拐帶到了岑國。
“幸而有咱們大郎君,遇見二姑娘時,您身中奇毒,帶回祁國就連王宮太醫也束手無策,尋了許多醫士才解開這毒,您也昏迷一月有餘了。”
“醫士為您醫治時說這毒霸道,雖儘力針灸放血,但可能留下後遺症,或會影響了您的記憶。”
中毒!難道是那杯水?不會的,她和蘇戈一青梅竹馬,她了解他,蘇戈一是不可能害自己的!
眼前的青嵐情真意切,而阿瑜緩過氣來,隻覺得可笑荒謬,自己怎麼可能又和祁國扯上關係。
過去的十六年裡,阿瑜也不是想過如果自己不是岑王的女兒該有多好,可是事實證明她是岑王室的血脈,倘若她有一絲一毫的問題,早被岑王後和莊瓏生吞活剝弄死了。
所以她怎麼可能相信這一番話。
阿瑜回想了一下過往,頭卻痛了起來,她好像忘記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種種情狀,卻和眼前之人所說的中毒之症相吻合。
可她還記得怎麼在岑王宮掙紮活著,怎麼被送去護國寺幽禁,過去的事情還曆曆在目,可是腦子裡卻仿佛很多事情蒙上一層影子,不能細細想起來,到底是什麼?
阿瑜按了一下頭穴:“你覺得我會相信嗎?你可知道我可是……”
“奴婢知道,大郎君說您是岑國三公主的貼身女官,聽聞受了不少苦楚,如今可得好好養身子。”青嵐見阿瑜神色頗為痛楚,上前來輕輕替她按著太陽穴舒緩。
而阿瑜卻頗為震驚,她就是岑國三公主!但是她哪來的貼身女官?
一切都很不對勁,這個婢女顯然是聽取吩咐辦事,並不知道到底如何,她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你家大郎君是誰?我要見他。”
“大郎君乃是尚太師長子,之前大郎君便吩咐了如若二姑娘醒來速速派與人通知,隻是大郎君隨著太子去軍營了,怕是晚些時候才能回府。”
尚太師?
阿瑜一時之間覺得猶如一張大網罩住了自己,她讓青嵐停住手中動作而繼續發問:“太師?你之前不是說我是右相女兒嗎?”
“自是如此。”青嵐說,“隻是大郎君救回您時,您身中奇毒,不好輕易挪動,隻得和右相商量先將您安置在太師府,身體好轉了再回去。”
阿瑜輕輕垂下眼眸,青嵐隻繼續講著她所知道的事情,看著眼前的二姑娘,漸漸有些呆住,美人低垂黯然神傷,哪怕她是個女子,見此也忍不住心疼。
青嵐止住了話頭,阿瑜明白她知道的能說的就是這些了,便說有些頭疼讓人先下去,她需要一人好好理一下目前的情況。
她確實是岑國公主,而這青嵐所說的人,她能肯定不是自己,卻巧妙的和自己有所聯係,居然倒也像一回事兒,事實到底如何?
如今大周明存實亡,隻有一個傀儡小天子,各諸侯國早已稱王稱霸,各自為政力圖一統天下。
岑國則是周地勢力頗強的一個諸侯國,其主要依賴於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縱然如今周地戰火紛飛,可是岑國還能安然屹立,鮮少有其他諸侯國覬覦。
可漸漸祁國勢強,岑王無心於政事,求仙問道。
祁國借口岑國送給祁王的壽禮損壞發難,兩國迅速交戰,但若不是岑國國防圖被盜,岑國倒是也不會如此一敗塗地,居然在花朝節被祁軍直破都城,圍攻護國寺。
而她,不過是岑王最厭惡的女兒。
阿瑜的母妃,她聽簡姑姑說過,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岑王特為其建造了曾引六國注目的摘星樓,傾全國之力,各色奇珍異寶,琉璃為瓦,金作屋,玉鋪地。
可是那樣豪奢享受的宮殿,生下阿瑜第二日,她便焚宮自儘了。
岑王大發雷霆,不知處死了多少人,他不能做到愛屋及烏,卻很能做到遷怒。
他不理解一切,覺得是阿瑜的出生導致了她母妃的死亡,所以從出生開始,她便頂著克母的名聲長於冷宮。
直到磕磕絆絆活到五歲時,護國寺大師說需要王室中人到護國寺為國祈福,護持花樹。
那時阿瑜才仿佛真正存在於世,岑王子嗣少,誰都不願意去,何況岑後一直心有介懷,乾脆趁此機會將阿瑜送往護國寺,在宮外,許多意外就能自然而然。
所幸,她遇到了簡姑姑。
倘若不是有簡姑姑,阿瑜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她如何能成長至今,可是卻因為她,簡姑姑如今不知生死。
簡姑姑照顧她,開解她,教導她,在阿瑜心中,便是母親一般的存在。
她知自己喜怒,了自己心事,生病就妥帖照顧,縱容自己的小脾氣,卻又在行事不妥時嚴厲規勸,甚至第一次來葵水,也是她為懵懵懂懂的阿瑜解惑講解,要阿瑜愛惜自己。
可是,也是因為她,簡姑姑才被莊瓏和岑後帶走,不知生死不知所蹤。
倘若她忍下那口氣,認清現實,便不會連累身邊的人了,隻是她一直被困在護國寺內,無從打聽王宮內事。
直到岑王室在花朝節來相國寺為戰事祈福,是的,她仿佛見到了很像簡姑姑的人!
對!花朝節!她好像是要在花朝節做什麼事情,但是如今卻無任何印象!
這是為什麼?
阿瑜緊緊蹙著眉頭,醒來仿佛什麼都變了,甚至連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不是莊瑜,那她應該是誰呢?
藥效漸漸上來,阿瑜支撐不過去,終還是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