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沈頤一行人剛到江城法租界中央巡捕房門口,一輛漆身油亮的福特Y式轎車也匆匆駛到。車上走下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三十歲出頭,穿著一身長警大衣外套,肩章為簡任官三線一星,正是一等督察長的級彆。

瞥見他們一行人,那男人猛地停住腳步,快步走到沈頤麵前,一把將她拎到自己身邊,“約約,你怎麼在這兒?不是打電報來說明天才到嗎?沒出什麼事吧?”

沈頤任由他將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無奈說道:“舅舅,我沒事兒,隻是輪船提前一天到了而已。”說完,她又斂了斂神色,“至於為什麼到巡捕房來…跟臨江門碼頭發現的女屍有關。”

陳霆也臉色一沉,一邊領著他們進警局,一邊對站在沈頤身邊的周存道:“碼頭的‘木箱吃人’已經傳遍整個江城了,這其中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臨江門碼頭年前才劃到法租界管轄,眼下就出了這樁案子,勢必又是一場硬仗…”

“的確,從臨江門碼頭到巡捕房這一路上早已是街頭巷議,看來我們必須要儘快破案。”周存點頭應道。

進了巡捕房,沈頤公事公辦與陳霆道彆,跟著周存先到問詢室做筆錄。

“姓名。”

“沈頤。”沈頤說著,瞥了一眼周存,隻見他神色絲毫未變,仿佛第一次聽一個陌生的名字。不過也是,那時候她還叫“沈約”呢,加之她女大十八變,他認不出她也情有可原。

“年齡。”

“十八。”

“怎麼會出現在臨江門碼頭?”

“回家探親啊。誠如您剛才所見,你們陳督察長是我舅舅。我回江城來看看他不行呐?”

不等周存繼續問,沈頤反客為主,道出她剛才的發現:“周探長,裝有屍體的木箱我已經看過了,是一月十五日的箱子。但今早這批貨蓋的都是今天,也就是三月九日的戳。兩個日期隔了一個多月,或許你們可以查查榮正食品一個多月前的這批海鮮在江城內都銷往了哪裡。”

周存這才抬頭看向她,目光中帶著顯而易見的詫異。在此之前,他眼神一直釘在趙強記的筆錄上,把趙強嚇得一邊記筆錄一邊擦汗。

沈頤身子向後仰去,放鬆地倚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繼續道:“而且,臨江門碼頭顯然並非第一案發現場,而什麼人能夠在殺完人之後將屍體混在海貨裡呢?據我了解,最近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海貨都是榮正食品從上漁村收的,或許你們也可以順著這條線查查,凶手應該就在,或者至少與上漁村有關…”語畢,沈頤淡定地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

趙強停下唰唰記筆錄的手,抬頭語帶欽佩道:“沈小姐,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你就能分析出這麼多東西,你也太厲害了!沈小姐,你…”

“沈小姐學過探案?”周存打斷趙強喋喋不休的話語,搶回和沈頤交談的機會。

沈頤並不否認,挑挑眉道:“在法蘭西留學時跟著老師學過一些探案知識而已。不過…我確實對你們的工作很感興趣啊,周探長。”

“原來沈小姐還是法蘭西留洋回來的!”趙強又咋呼起來,殷勤地起身給她的茶杯加滿水,完全不見初見時的傲慢。而周存隻覺得他吵鬨,心裡盤算著應該給他安排點什麼活兒才能好好治治他這不分場合又咋咋呼呼的性子。

“周警官,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就先走了。”沈頤起身拎上行李箱欲走。

周存一同站起身,依舊自覺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沈頤也不與他爭,順勢將箱子遞給他。

“陳督察長交代讓你等他一同歸家,我先帶你去他辦公室。他與警務總督還有個會。”說完,他又轉過頭對趙強吩咐道:“給沈小姐泡一杯咖啡,多奶少糖,不要太燙。”

沈頤天生一條敏感細嫩的貓舌頭,滾的燙的一旦入口,定是害得她齜牙咧嘴,是以親近之人對她入口的東西總是格外關注。

沈頤聽著他的交代,知道周存早就認出她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跟她裝傻。她也不點破,隻似笑非笑地斜斜睨他一眼,樂得跟他扮演陌生人,看誰抗得過誰。

傍晚,斜陽透過巡捕房大廳的彩繪玻璃窗傾瀉進來,在地上和桌上烙下斑駁的光影。

沈頤挽著陳霆的手臂翩然離去。大廳裡的探員見他們離開,紛紛起身示意。經過這一遭,中央巡捕房的探員都已經知道她是陳督察長的外甥女,對她客氣不少。

唯獨周存對她態度依舊不變——仍舊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冷淡地將他們送至車前、冷淡地為她打開車門、冷淡地跟她舅舅道彆,沒有跟她。沈頤心中氣得不行,卻衝他笑得更燦爛,“周探長,再、見、啊。”語畢,也不等周存回應,她一秒沒停地吩咐,“劉叔,開車。”

洋車轟的一聲啟動,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轉角。獨留一個還沒從沈頤的那個笑裡回過神來的周存呆愣在原地。

趙強許久不見周存回來,從巡捕房大廳的窗戶裡探出頭,對著周存的背影撓撓頭,“探長...怎麼看起來像一條被拋棄的狗啊?”

陳宅深夜

沈頤和陳霆甥舅二人分坐沙發兩端。陳霆翹著二郎腿,看著一旁乖乖坐著的外甥女,吹了吹手裡的茶,緩緩開口,“說吧,你剛才哄你外公的理由也就兩成可信。老爺子樂得被你哄,我可不行。約約,你這次來江城究竟是為了什麼?”

沈頤試探性問道:“舅舅,你現在可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一等督察長,安排我到巡捕房做個外聘顧問不難吧?”

是了,她這次回江城一方麵是為了那個小時候的諾言,另一方麵則是受她老師影響,想在江城大展一番拳腳——破奇案、做神探!至於這拳腳為什麼不回北平展,自然是因為一回北平她爹娘肯定壓著她相親嫁人,怎麼肯放她出去查案。而江城就不同了,既有她外公舅舅給她兜底,又天高皇帝遠,沈頤現在覺得連江城的空氣寫滿了“自由”二字。

陳霆頓時急了,啪地放下茶盅,“約約,不是舅舅不肯幫你,且不說你爹娘,就是你外公那裡知道我安排你進巡捕房,我這腿就彆想要了。”

沈頤早料到陳霆的反應,索性直接道:“實話跟你說吧舅舅,我在法蘭西留學,起初的確學的是美術,但後來才知這世上還有一門技藝叫做‘模擬畫像’,除卻繪畫技術本身,亦學習分析推理、人體相貌等知識,所謂科學與藝術的結合,正是我喜歡的。受我老師教導,我也學了些技術。

雖說我們華夏自古以來就有拿畫像緝拿罪犯的傳統,但在西方,模擬畫像的技術已經迅速發展,甚至稱得上一門學科。此次回江城,一來,我是想學以致用,權作為對自己的試煉,二來,也是想讓‘模擬畫像’有所傳播,總不至讓我們落後太多...”

陳霆收到沈頤的電報時就知道不好,沒想到這丫頭果然給他了一個大驚嚇。他這外甥女雖從小古靈精怪,但行事卻頗有主見,想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成的。且見她說得頭頭是道,想來也是心中早有思量,陳霆一時竟不知如何拒絕她。

說完理,見陳霆神色似有鬆動,沈頤又動之以情道:“您也說了,這個案子不到一天迅速就傳遍江城,背後肯定有人推波助瀾。不出意外,明天一早江城無論大報小報都會是‘木箱吃人案’。舅舅,你們中央巡捕房的壓力肯定不小,我也想幫幫你嘛。”

這一番話說得陳霆心裡熨帖,加之這次這個案子確實在本埠引起不小的恐慌,屍體又是在法租界的轄區內被發現的,警務總督已經下了命令要在五天內破案,給百姓一個交代。

陳霆有些動搖,轉念一想,這丫頭從小就機靈,哪怕查不了案子,總不會讓自己受傷,罷了!

“好,那舅舅答應你。不過可說好,隻查這一個案子,這期間一定保護好自己…”

“我保證,一定不讓自己受傷!“沈頤連忙作發誓狀。至於隻查這一個案子嘛,後麵可就由不得你了舅舅。

“對了舅舅…周存…怎麼不去青幫,反倒來了巡捕房?”沈頤見自己目的已經達成,遂另起話頭,問起了關注的另一樁事情來。為了不在周存麵前丟麵子,她一整天努力做出一副淡定模樣,生怕被他比下去,但天知道她今早在臨江門碼頭看到一身警服的周存持槍走來的時候有多驚訝!

沈頤認識的十歲以前的周存還是個病秧子,因他身體不好,加之又是家中幼子,他爹對這個小兒子可是當眼珠子疼,是以才給他取名為“存”。

那時候,青幫裡年齡相仿的孩子沒人敢跟他玩,怕把他摔了,青幫外的孩子更沒人敢跟他玩,怕被他爹摔了。也就隻有沈頤天不怕地不怕敢跟他交朋友。隻是這個朋友隻交到十歲,後來北平戰亂,他爺爺和大伯犧牲,他爹隻得頂著壓力回京接手軍中舊部,他們一家四口也就匆匆離開了江城。臨走前沈頤隻來得及托舅舅給他帶一張“等我回來”的字條,此後他們倆就再也沒有聯絡了……

陳霆見沈頤神色怔愣,咳咳兩聲,等她回過神來,才繼續道:

“法租界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現在青幫想來插一手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周存如果能在中央巡捕房立足,青幫漕運也有機會在法租界的貨運係統裡分一杯羹,這個好處可是不可估量的。”

“對了,知道你要來江城後,我就已打了電報去你爹娘那兒,舅舅勸你先想好如何應對。”陳霆拍拍她的肩,起身帶上警帽,“好了,我還有事。這個案子現在主要是周存在查,你就跟著他吧,我記得你們小時候挺好來著…”語必,還不等沈頤反應過來,他已經出門坐上車走了。

誰跟他好啊!沈頤憤憤地想著。我倒是第一眼就認出他了,可是人家根本沒正眼瞧我一下,還裝不認識我呢。

“算了算了,誰管他。明天查好‘木箱吃人案’才是要緊事。”沈頤暗自嘟囔兩聲。此番回江城的第一步已經達成,她心中大石落地,一口氣喝完麵前的溫牛乳,心滿意足拎著畫板和小皮包上樓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