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江城,臨江門碼頭。

“嗚——”一艘來自法蘭西的輪船緩緩駛入港口。江城三月的清晨依舊帶著一股清新而凜冽的寒意,海風吹得輪船上的旗幟獵獵作響。

甲板上人頭攢動,站滿了久經航程早就迫不及待下船的乘客,他們大多是身著洋裝的年輕男女,正是從法蘭西留洋回來的學生,其中也不乏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麵孔。

自從法國在江城占領租界,法租界的統治大權就由法國駐江城總領事獨攬。現在法租界內主打一個“華洋共生“,除卻不少政界要員、社會名流、商人大賈,還有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到法租界生活。

“誒誒,麻煩讓讓…不好意思,麻煩讓讓…”沈頤靈巧地穿梭在人流中,她身穿一件純白鬥篷大衣,內著一條白色洋裝長裙,斜挎一個麂皮棕色大包,頭戴一頂黑色蕾絲小禮帽,腳踩一雙同色高跟鞋,端的是一個首尾呼應的搭配思路。

“呼——,終於到了!”

沈頤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久違的江城的空氣,她站定環視一圈,邁步向街邊的貴賓樓走去,準備先填飽肚子再說。反正這次回江城她隻給舅舅打了電報,而舅舅向來是管不住她的。

剛走出兩步,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隨即是嗡嗡的人群議論聲。

沈頤直覺不好,立馬轉身往回跑,撥開人群,隻見摔落的木箱子裡赫然伸出來一隻纖細的冷白手臂!木箱旁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的挑蘿(即搬運工),已然是一副被嚇呆了的樣子,看來剛剛的尖叫聲就是他發出來的。

圍觀群眾已經炸開了鍋,有膽子小的已經嚇得落荒而逃,賣報的小童一邊向外跑一邊拿出賣報的力氣叫嚷著:“不好啦,不好啦——木箱吃人啦!”

“造孽啊!這是哪個天殺的小癟三乾的!”這是碼頭餛飩攤的跑來湊熱鬨的攤主。

“天呐,沒想到一回來就遇上凶案!”這是身著洋裝剛回江城的學生。

“這……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已然呆愣的其他裝卸工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足無措。

因著這起突如其來的駭人意外,本就熱鬨的碼頭更添一份喧鬨,一時間,碼頭眾生相輪番上演。

沈頤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一雙黑亮的眼睛默默在人群中逡巡。

見有好事者竟躍躍欲試想上前開箱,她這才一個閃身站到掉落的木箱前,擋住他們的下一步動作,朗聲道:

“大家可都彆動,我聽說有凶手有在殺人後回到現場的習慣。沒準,他就藏在你們之中!”她說著,手指在人群中指過一圈,人群裡的嗡嗡聲頓時小了些。

“現在上來看了,如果破壞了現場,到時候被巡捕房懷疑是凶手可就不好了。”

幾個好事者隻能悻悻止步,誰也不想跟殺人凶手沾上關係。

沈頤看人群暫時穩定下來,回頭瞪了眼負責裝卸這批貨物的工頭,“你家的貨裡出現了屍體,還不快去巡捕房報警?”工頭這才回過神來匆匆帶人趕去警局。

圍觀的人群見無熱鬨可看,也各自散去,現場驟然冷清下來。

趁此空檔,沈頤放下手上拎著的行李箱,從斜挎著的棕色麂皮包裡掏出一雙同色係皮質手套戴上,隨後撿起那塊被摔落的木板觀察起來。隻見木板的右上角用紅色油漆印著“榮正食品 民國35年一月十五日”的小字。

一個多月前的箱子?她快步走到堆在一旁的其他箱子上一看,果然都是今天的日期“民國35年三月九日”。時間跨度這麼長,這個箱子是怎麼混進今天的貨物裡的?

沈頤拿著木板,環繞裝著屍體的木箱走了一圈,又湊近其他木箱仔細嗅了嗅,一縷淡淡的腥氣縈繞鼻尖,她回過頭問剛才那個挑蘿,“你們這批貨,運的是海鮮?”

臨江門碼頭臨海,本就常年籠罩著海水的鹹腥氣,木箱又密封緊實,是以她並未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運的是什麼。

那年輕漢子已經緩過神來,見她衣著鮮亮不似普通人,忙不迭起身,躬身殷勤答道:“小姐您有所不知,這可是最上品的吉品鮑。最近正是季節,我們這個貨已經運了半個月了。”說著說著,他又憤憤抱怨起來,“哪曉得今天讓我碰到這樣的事!真是晦氣…”

沈頤不欲聽他抱怨,打斷他的話頭,繼續問道:“這批海貨你們是從哪兒收的?”

“現在都是上漁村哩。以前我們是在上漁村和胡家莊兩家收的,年後海鮮沒那麼緊俏了,二月份以後吧,老板就舍了胡家莊的貨,都讓我們收上漁村的貨了。”年輕漢子搓了搓手,訕訕答道。

沈頤頷首,正準備再問,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拎著箱子經過。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已經瞧見了她,停下腳步關切地問道:“沈學妹,沒想到又見麵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可有人來接?”

“顧學長,這兒出了凶案,我正等著巡捕房來。”沈頤拿著木板的手衝他揮了揮。

顧雲生朝她身後瞥了一眼,顯然也被那支伸出的冷白的手臂嚇到了,愣了楞才說:“要不我…”

話還沒說完,家中管家已經找過來,氣喘籲籲道:“少爺,可算找了你了,咱快回吧。老爺夫人都在家裡等著哩。“

沈頤見狀衝顧雲生笑笑,朝不遠處望去,“顧學長,你先回家吧。我看巡捕房的人好像也來了。”

顧雲生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果然瞧見三五個穿著警服的模糊人影正快步朝他們走來。他這才放下了心,扶了扶眼鏡道,“那好,沈學妹,待我安頓下來我們再聚。”語罷,他跟著家中管家乘上黃包車回家去了。

顧雲生乘著黃包車跟巡捕房的人擦肩而過時,特意替她沈學妹瞧了一眼,卻見領頭的男人眉目鋒利,轉頭過來狠狠瞪他了一眼。他以為是自己眼花,定睛再看去時,那男人已經快步向沈頤走去,隻留下一個高大的背影。

周存早就遠遠地一眼認出了沈頤。

看見那個戴著眼鏡的斯文敗類竟然走上前去跟她搭訕時,他心中冷哼一聲,心道這男人一看就不是個好人,憑沈頤那丫頭的脾氣還不得把他收拾一頓。但沈頤卻笑著跟那人寒暄起來,他心中本就不爽,見此更是鬱卒。

和那男人擦身而過時,周存狠狠瞪了他一眼,隨即轉頭強迫自己正了正臉色,徑直向沈頤走了過去。

周存與沈頤隔了幾步之遙站定,他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從她白玉般瑩潤的臉頰滑過又迅速收回,“巡捕房辦案,你就是目擊者?”

沈頤一眼認出眼前人來,是以並未第一時間答話,反倒先仰起頭,習慣性地細細打量起了周存——目測六英尺往上的身高,一身合身的黑色警服下包裹著緊實的肌肉,頭戴黑色警帽、腳踩黑色軍靴,手搭在腰間彆著的槍上,神情冷酷、剛硬、目不斜視,除卻剛才問話時,絲毫沒有多給她一絲眼神。

果真是大不相同了啊。她心中冷哼一聲,隨即強迫自己正了正臉色,“沒錯,我就是目擊者。敢問警官是?”

“這可是我們中央巡捕房警務處的周探長!”周存身後突然走出個中等個子的圓臉男人朗聲答道。

沈頤故作驚訝狀,“哦~原來是周探長。失敬失敬。”

周存突然覺得自己臉上臊得慌。

“周探長,木箱裡就是受害者屍體。”沈頤直入主題,錯身讓步,露出身後的木箱。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應該是裝有屍體的木箱被混入這一批貨物中,而恰好被這個今早或許沒吃飽飯的挑蘿在搬運中不小心摔落,木箱頂部被摔壞一塊。”沈頤揚了揚手裡拿著的木板,隨即繼續說道:“屍體的手臂也在碰撞中‘伸’了出來。”

周存點點頭,“情況我們大概清楚了,煩請跟我們去巡捕房做個筆錄。”

“還有他們倆,也一塊兒帶走。”周存指了指發現屍體的挑蘿和工頭,對身後的趙強吩咐道。

“你們倆。”周存點了一高一矮兩個警員,“先在碼頭把這批貨看住,後麵我要查。如果榮正的錢老板來要,讓他到巡捕房尋我。”

“其他人,連帶著木箱和屍體一起運回巡捕房。”雷厲風行地吩咐完,周存順手拎起沈頤放在腳邊的行李箱轉身走了。

沈頤見狀立馬小跑著跟了上去。這人乾什麼隨便幫人拎東西的呀,沈頤心中暗自腹誹。

她剛走出兩步,又想起什麼,回頭對正準備搬箱子的警員提醒道,“對了!記得戴上手套再搬!”,以防他們不聽,她又補了一句,“你們周探長吩咐的!”

說完,她急忙轉身準備追上周存,一回頭卻見他依舊站在不遠處等她。

她揚了揚眉,立即邁步跟上,“周探長有給人拎箱子的愛好嗎?”

“沒有。”周存板著一張臉淡淡答道。隻給你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