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走了。”
幽長走廊的燈光昏暗,窗外飄起了小雪,不一會兒湮沒在地麵上的積雪中,偶然露出的灰褐色石頭旁長著一顆鬆樹,如今也被壓斷了枝條。
陳辭舊愣了愣,回過神,從黑色冰冷的鐵窗旁走過,跟隨高跟鞋的腳步聲亦步亦趨。
她捂了捂脖子上的灰色圍巾,呼出一口白色的氣霧——即使是在室內,依舊冰冷刺骨,畢竟這是在監獄。
南方罕見的有雪的冬季,一眼望不到頭的長廊。
這次和教授要見的是個連環殺人犯,他在臨刑前答應了教授的請求,接受采訪。
這是陳辭舊考上教授的研究生以來,第一次來到監獄采訪。研究犯罪心理避免不了和罪犯打交道,但這次她難免有些不適應。
她們被帶到一間接待室,不大不小,很簡陋,可以看出平時來的人很少。萬幸的是這間房有空調,陳辭舊沒一會兒便脫下了多餘的裝飾,教授則脫下大衣放在身側的椅背上。
獄警用一次性紙杯給兩人倒了些開水,翻滾的白花的水汽當中,獄警閒聊自己已經在這工作了十幾年,還是頭一回的冬天這麼冷。他放下水壺,搓了搓手,讓兩人稍等一會兒。
黃梅教授是個很隨和的人,研究犯罪心理大半輩子,頭發已經花白,和藹笑著拍了拍身旁陳辭舊的手以示安撫。
陳辭舊臉色蒼白點了點頭,從包中拿出相關案件資料。
十年前,住在城東的一個夜總會工作的陪酒女下夜班回家,被尾隨殺害,此後被劃花臉,扒光衣服,隨意丟棄在了垃圾桶旁,第二日清晨被撿垃圾的拾荒者發現。由於2006年的監控設施不是很完備,尤其是在偏僻的小巷當中,加上一夜的雨水衝刷了許多痕跡,罪犯有一定的反偵察手段,警方苦尋未果。
此後的2007年、2008年和2009年,陸續出現了以相同手法跨省被殺害的四名死者,其中還包括一名中年男性,引起的社會的極大恐慌,媒體紛紛稱之為“雨夜殺人魔”。
在2009年凶手殺害最後一名死者的時,因意外在死者的指甲當中留下了皮屑組織,經過四年的通緝,最終於去年也就是2015年抓捕到了凶手許明義,此類重大刑事案件法院判的很快,一個月後陳明義就要被執行死刑。
見到許明義時,陳辭舊愣了愣,他長得絲毫不像一個殺人犯,畢竟大眾刻板印象裡的殺人犯都是凶神惡煞,他反而看上去很老實巴交,甚至眼神也十分柔和,完全看不出他已經殺了四個人。
許明義戴著手銬腳銬在桌子對麵坐了下來,身旁站著一名獄警,黃梅負責提問,許辭舊記錄。
許明義顯得異常沉默,似乎是即將要執行死刑的緣故。
黃梅笑了笑:“開門見山吧,據我所知,你自小家境不錯,婚姻幸福美滿,是什麼導致你去殺人的呢?”
許明義抹了抹臉,就當陳辭舊以為他不回答時說道:“哪有為什麼,想殺就殺了,殺人哪裡需要那麼多的理由。
我家境是不錯,家裡在物質上確實給了我很大的支持,長大之後結了婚,過得也還不錯,甚至在工作中也如魚得水。
可有些時候,我會覺得這個世界挺假的,每個人都帶著一副麵具。偶爾也想撕開他們的麵具看看是什麼樣。”
說完許明義大笑起來,臉部的肌肉堆積在一起,眼中包含著譏笑,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
陳辭舊就這樣默默看著,筆墨在白紙上浸染出了厚重的一片。
黃梅等待許明義平靜下來繼續問道:“這並不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不是嗎?更何況這幾名死者在社會關係上和你並沒有什麼聯係。是否和你的前女友有一定的關聯?”
許明義喘了口氣,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喃喃自語:“前女友?那個背叛我的前女友嗎?說來也可笑,我殺第一個女人的時候,就想起了她。
那時候隻是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她離開了我一定過得很不好吧,就這樣跟上去了,我聽到她在和彆人打電話,炫耀自己今晚收了多少錢。
就和當初她背叛我那樣,憑什麼!憑什麼!”
許明義激動得上前錘了捶桌子,獄警趕忙上前阻止。
“乾什麼呢!乾什麼呢!”
“憑什麼!”
場麵一度混亂,許明義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黃梅平靜地喝了口水,她見過很多罪犯,許明義不是最瘋狂的那一個。
黃梅繼續問道,就像是平常聊天一般的語氣:“接下來幾個死者都讓你想起了前女友?”
許明義哼了聲:“虱子多了自然不怕癢,殺了那些女人的那瞬間,我好像看到我的前女友在向我哭泣求饒,後悔自己當初離開我的決定,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感。”
黃梅示意陳辭舊接著問。
陳辭舊筆尖停頓:“那個男人呢?最後你殺的那個男人。”
許明義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勢掏了掏耳朵:“心情不好,順手殺了。你見過隨意往彆人身上吐痰的人嗎?真是沒禮貌極了。
不過,小姑娘,你和我殺的第二個女人有點像,她當時跪著求我,真是太可憐了,哈哈……”
男人看向陳辭舊的目光充滿挑釁,似乎再說如果他能夠出去,那麼下一個死的就是麵前這個女人。
陳辭舊放下筆:“人越是沒有什麼,就越在意什麼,哪怕他已經擁有了很多東西。”
她站了起來,雙手撐桌,上半身逼近,直視男人的雙眼,嘴角微微勾起:“長的像又怎麼樣?你殺得了我嗎?”
……
車子停在了鄉間的一條小道邊上,雪還在下,不遠處的大棚上已經是白色一片,陳辭舊蹲在已經結冰的水溝旁還在不停乾嘔。
黃梅遞過一瓶水,拍了拍陳辭舊的後背:“喝點水,緩一緩。”
空氣冰冷到陳辭舊難以呼吸,大口喘氣,白皙的的皮膚上泛起了紅,從臉頰到耳根,她的思緒凝固到隻能大罵“畜生”的程度。喝了幾口水之後,她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這種情況已經不能開車,坐在副駕駛上的陳辭舊平複好心情,偷偷看了眼開車的教授,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黃梅:“想問我為什麼那麼平靜吧。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見的是一個□□犯,當時脾氣暴躁,直接把本子扔到了對方的身上。
後來見得多了,似乎已經到了一種麻木的狀態,也不是說接受他們,我還是排斥犯罪行為的,沒有人會喜歡,除了罪犯。
可如果我還是從一種被害者的角度思考問題,任由情緒牽著自己走,就不能夠以客觀的角度看待問題,我所做的研究將沒有任何意見,而研究的意義本身就是抑製犯罪事件的發生。”
陳辭舊沉思:“我還是太年輕了。”
也許十年二十年後她能夠做到,但目前的她,做不到。
黃梅笑了笑,像個鄰家的老太太,平易近人:“誰都有第一次的時候,更何況你今天乾得很好。”
陳辭舊笑了笑,車內安靜片刻。車子很快到了學校,下車前,黃梅叫住了陳辭舊。
“辭舊,你知道嗎?在必要的情況下,我們甚至得和罪犯共情來了解他的意圖。”
陳辭舊點了點頭,臉色蒼白
“行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彆忘了交論文。”
陳辭舊:“……”
陳辭舊去二食堂的一樓給自己買了份小米粥當晚餐,胃痛起來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回到寢室時,她那文學係的室友李茜還沒有回寢室,她便草草洗漱吃藥睡下。
迷迷糊糊睡到十點左右,李茜推開宿舍的大門。
“寶貝,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咦,人不在?平時這個點人早在宿舍了啊。”
燈光開啟的同時,一隻手顫顫巍巍地從上方的床簾伸出,李茜嚇得後退了幾步,她剛和男朋友從電影院看恐怖片出來,難免留下陰影。
陳辭舊扒開簾子,探出頭迷迷糊糊看向來人:“帶什麼了?我以為你今晚不回宿舍了。”
李茜關上宿舍門:“你臉怎麼這麼白,不舒服?”
陳辭舊重新躺好:“胃疼,吃了藥好多了,我已經聞到炸雞味了,謝謝了,吃不了。”
陳辭舊生無可戀單手拍了拍額頭。
李茜回到座位把東西放下:“可惜了,我男朋友他妹,說是在學校摔斷了腿,急急忙忙趕去醫院了,我這不就回來了嘛。
炸雞留著明天吃吧,我今天晚上吃太多了,累了。話說,我最近怎麼沒見你去約會。”
陳辭舊閉上眼,沒好氣:“你有幾天是回宿舍的。”
李茜:“我竟然無言以對……”
衛生間傳來水流聲,陳辭舊摸索床邊的手機,打開已經好幾天沒有點開的對話框,給對方發了一個餐廳的地址。
一夜無夢。
很多事情一旦撕開口子,就無法控製接下來的力度,就像是分手這件事,陳辭舊坦然放下手中的水杯,麵不改色地提了出來。
當然,這杯水杯潑回了她的臉上。
感情這種事情,膩了就是膩了,這所謂的男朋友不過也就那樣。她慢條斯理抽出紙巾擦拭身上的水漬,忽視對方的歇斯底裡徑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