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蘊和媽媽穿上無菌衣全身消毒後,被允許破例進去ICU。
幾個醫生護士圍在一起,再次征求媽媽意見後,慢慢地去除了外婆身上所有的管子,最後,是拔除呼吸機和氧氣罩。
楊蘊木然地站在一旁,已經生不出力氣來阻止。
她就這樣看著外婆一點一點地回到平時睡著了的模樣,除了剃了光頭,腦袋上有一個觸目驚心的醜陋縫痕外,好像沒什麼不一樣,似乎她喊一聲“阿婆”,就能立馬睜開眼回應她,再往她發頂覆上一片溫暖。
醫生手很穩,動作也很輕,似乎並不想驚動到什麼。
“滴滴滴!”
然而,呼吸機和氧氣罩一摘下,儀器立馬開始報警,血氧迅速下落,呼吸開始急促,心跳加快。
最後,在某一秒,突然變為三條平靜的直線。
就像它從不曾打開過一樣。
真正要離彆的時候,楊蘊居然沒流一滴眼淚,對比旁邊哭得像個淚人的媽媽,她平靜得有些嚇人。
她隻是目光極其認真地一寸寸掃過病床上的人,似乎要將外婆的樣子牢牢印在心裡。
然後,轉身乾脆利落地走了。
一次回頭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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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是在後悔嗎?”
D市某天深夜,驚醒的楊蘊起夜,路過客廳,看見媽媽蜷縮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桌子上擺著去年過年時外婆塞給她的自釀梅子酒。
她繞過去,發現媽媽臉紅撲撲的,眼眶也紅紅的,手裡虛虛地捏著一個酒杯,清亮的酒液散發著梅子香氣。
楊蘊見此場景,平靜又尖銳地問沙發上的女人。
媽媽卻沒有回答。
她隻是呆呆地望著桌上的梅子酒,嘴裡輕聲吟唱著:
“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何處無離散……”
楊蘊眼眶慢慢紅了,那是外婆最愛的戲曲。
手中酒一口飲儘,可一滴淚卻落在了杯中。
“阿蘊啊,媽媽跟你一樣十八歲的時候,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腦死亡的時候,也是這樣……”
媽媽聲音很輕,很平靜,像是這樣悲痛的事不是發生在她身上一樣,“也是一個新年,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你外公去上了個廁所,突然就腦出血了……”
“那時,媽媽一個人坐在手術室門口,坐了一整夜……”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可是醫生最後卻告訴我,他腦死亡,沒救了……”
“我跪著求醫生再救救他,但是,你知道的,二十多年前,沒有這麼好的條件,死了就是死了……”
她目光傷痛,“我看著他被推進了太平間,那麼冷的天啊,我的爸爸,就這樣被留在了冷冰冰的太平間……”
“等我拿到骨灰的時候,我還是很恍惚,他那麼高大,怎麼突然一下子,就變成了那麼小一個的小盒子……”
媽媽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嗚咽地說:“你知道嗎,要是我的爸爸還在,他要是還活著,我本來不用這麼早結婚嫁給你爸爸的……”
“我的人生也不會變成這樣……”她哭得無助又悲憤,“不會被人嫌棄生不出兒子,被人說是個下不了蛋的母雞……”
楊蘊就這樣凝視抱著自己哭得像個孩子的女人,哭著怨恨自己的人生,沒有生出一點安慰的心思,但莫名有一種悲涼。
這種悲涼是什麼,十八歲的她還不懂,後來的她才明白,那是同為女性的哀其不爭和身處同一境地的難過和無奈。
“但是,那時雖然很苦,也很快樂。”媽媽說著,忽而又破涕為笑,充滿懷念,“什麼都乾過,擺攤賣菜,賣水果,編草鞋,賣涼茶,有時候遇到城管,還會滿街亂竄,但就是很幸福。”
“那時,身邊有我的媽媽,即使露天席被,那也是家。”媽媽含著笑,眼眶通紅。
“可是,我的媽媽走了,我沒有家了……”她哽咽回答著楊蘊那個問題,“後悔也沒用啊,我的媽媽再也回不來了……”
楊蘊沉默地看著她,手慢慢收緊成一個拳頭。
可是媽媽,你知不知道,阿婆走了,我也沒有家了。
這裡不是我的家,也不是你的家,這裡是爸爸的家。
其實,小時候的楊蘊,也是得到過父母的片刻溫情的。
那時她不過才記事的年齡,剛上幼兒園,爸爸會耐心地跟她玩遊戲,媽媽也會在一旁溫柔地笑著看她,其樂融融。
可惜,在堂弟出生後,一切都變了。
奶奶一係守舊派自不必說,他們一直都對楊蘊嗤之以鼻,甚至在產房前得知她是個女孩時,扭頭就走,看都不想看一眼。
但爸爸和媽媽不一樣,曾經得到過片刻溫情,自然就會貪心比較。
堂弟出現後,爸爸的目光開始轉移,每次回奶奶家,都會第一時間抱起堂弟,然後怎麼也不撒手了。
飯桌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堂弟身上,一共六個雞腿,他自己夾一個,奶奶夾給他一個,他父母夾給他兩個,爸爸再夾給他一個。
隻剩一個雞腿的時候,媽媽動了,卻也是笑意盈盈地夾給堂弟的。
留著她剛伸出去的筷子僵滯在半空,不知所措。
媽媽畢竟是比爸爸多疼她一點的,留意到她的僵硬,也會夾一筷子菜給她。不像爸爸,全程目光隻黏在狼吞虎咽的堂弟身上,一絲一毫都沒有分到她身上。
但,那不是雞腿,隻是普通的菜。
楊蘊吃著碗裡的菜,味同嚼蠟。這種細微的差彆,比爸爸的視而不見,來得更痛。
長大後也是如此,即使堂弟抽煙打架還早戀,成績極差上職高,在他們一家人心裡,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寶貝疙瘩。
但無論是楊蘊考上G市唯一的重點高中南城中學,還是後來考上A大,都隻是得了爸爸淡淡一句“女孩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你就是倔”,還比不上當時堂弟一句“好二伯,給我兩百塊泡妞”來得讓他喜笑顏開。
而媽媽,這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上不敢忤逆丈夫、婆婆一家,下不敢庇護被忽視欺負的女兒,沉默著當一個幫凶。隻在某一瞬間,忽然從指縫裡漏出那麼一點母愛,讓女兒嘗到一點點甜頭,於是又對她這個母親產生了一絲依戀。
說不清,到底是她良心發現,還是心虛虧欠。更殘忍地來說,是為了吊著女兒,日後還惦記那一點親情。
不過,這個女人也不是不懂反抗的,她做過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把楊蘊送到外婆家,讓女兒逃離那種如同寄人籬下的生活,真正擁有了一個家。
但就在2019年這個寒冬,楊蘊高三的那一年,為她撐起這個家的人,不在了。
2021年,在楊蘊升大三那個暑假,她收到城市規劃的消息,又回到了G市那個房子。
房子裡似乎沒怎麼變,滿是生活的痕跡,窗台上隨風搖曳的絲瓜藤,木床上安靜折疊的絨被,廚房裡一罐罐的鹽浸梅子,好像這兩年就像是一場夢,一回頭,外婆就在身後,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可慢慢爬上的蛛網,鋪滿瓷磚的細塵,長滿雜草的後院小花園,又都在告訴她,外婆真的不在了。
於是,這處處的痕跡,變成了回憶一刀刀的淩遲。
她收拾好東西,簽下拆遷同意書,輕輕關上門,淚如雨下。
她真正成了一株漂泊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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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來人往的咖啡館裡,楊蘊就這樣低著頭,墜著淚,講完了全部的故事。
即使她本能地回避了一些細節,但是,隻要想起以前那些日子,還是會忍不住陷進情緒的泥沼裡。
一抬頭,卻見趙延聿眼含淚花,他問:“我能抱抱你嗎?”
他一直坐在對麵,安靜地聽楊蘊低聲傾訴她的過往,陪著她笑,陪著她哭。
甚至,有些時候,他比她更痛。
愛上一個人,最先體會到的,就是心疼。
楊蘊懵了,她還沉浸在過去的情緒裡,隻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下一秒,他繞過桌子,猛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說:“這一路走來,辛苦了。”
“楊蘊,你真的很棒。”
他捧起她的臉,認真看著她眼睛說,“謝謝曾經的你,讓我見到了現在的你。”
他的話像是讓楊蘊的心陷進一團軟乎乎的棉花裡,又軟又熱,說不清道不明,隻是覺得酸酸漲漲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幸福得冒泡。
就在這一刻,楊蘊忽然就與過往和解了。
往事愛恨如煙,隨風散了。
她愛她的父母嗎?說不愛是假的。
幼時溫情,少時養育,成年求學,這些都是來自於父母錢財的托舉。畢竟,外婆一個人不可能真的支撐得起她的學業、生活和愛好。
她恨她的父母嗎?說不恨更是假的。
爸爸對身為女孩的她挑剔,對生不出兒子的媽媽漠視,但很可笑的是,楊蘊並無親生的兄弟姐妹。
因為,他們生不出來了。
於是,妥協的爸爸,遺憾女兒不成兒女,伯侄不是父子。
但人是很複雜的生物,他又會時不時地關心一下楊蘊的生活,即使在她看來,十分拙劣,甚至這父愛的意圖,比時不時指縫漏出母愛的媽媽更明顯,更殘忍。
多可笑,他怕,他居然怕,怕他寵了這麼多年,待如親生的侄子,還比不上他那隻有一層單薄血緣的女兒。
可對於嶽母,他卻是十分尊敬和知恩圖報。
或許是因為,外婆這麼多年幫他把眼前礙事的女兒撫養長大,讓他可以避免經曆小孩子吵鬨的成長,隻需每年短暫地續一下親情;又或許是因為,惦念著當年他上門求親要把城市的媽媽帶回大山的老家成婚時,外婆沉默地沒有反對。
矛盾,複雜的人心下,他是一個好兒子,好兄弟,好伯伯,甚至可以是一個好女婿。
可他唯獨不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爸爸。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已經走過來了。
她含著淚,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朝喜歡的人點點頭:
“對,我真的很棒。”
於是,漂泊的浮萍終於落地生根,長成一株小草,開著漂亮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著,朝曾經的自己點頭致謝。
感謝曾經的她,這麼堅強、努力。
現在的她,才能昂揚、向上,站在了世界麵前,看到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