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遊川望著長身玉立於花團錦簇之中,仿佛在瑩瑩生輝的宴影帝。
昨天魏德嘉派頭十足被迎進騰躍大門的模樣再次浮現在他眼前,與龐總張揚得意的醜惡嘴臉和地上這個敗類惡毒卑劣的言語漸漸重合。
或許他早該認清的,圈子裡的人都一樣,光鮮的外表下掩蓋著醜陋的東西。隻能說影帝不愧是影帝,演技絕佳,能騙過所有人罷了。
為什麼他會覺得宴影帝應該是個例外呢?或許隻是他太過膽怯,不敢直麵要與影帝對抗的現實吧。
沈遊川深吸一口氣,說不上內心是失望還是憤懣。
圈子裡的標杆,受人敬仰的大前輩都是這樣的德行,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好說的,隻聲音漠然:“打擾宴前輩了,這位女士不舒服,我先送她去醫治。”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他推著輪椅直接離開了。他怕自己晚走一步,就會忍不住質問。
可他哪有向豪門出身的宴影帝發問的資格?這不過是他們圈子內司空見慣的“遊戲”。
宴涼舟愣愣地看著沈遊川推人離去。他張了張口,低頭看向自己身邊的矮牆後,那裡有四仰八叉昏迷倒地的另一位作案者,和他旁邊翻進花壇裡的劣質輪椅。
他知道沈遊川誤會了。可他從沒有見過他盛怒的樣子,當對方冰冷的眼睛望過來時,他有一瞬間被驚到了,然後心底迅速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填滿。
那情緒讓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幼年的自己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著小朋友們一個又一個地被接走。
他們都歡笑著被父母抱起來,或是被牽起小手快活地離開,隻有他孤零零地待在原地,聽著肚子為哄他唱起的歌,望著遙遠的天邊漸漸暗下去。
等到回過神來,沈遊川已經離開了,根本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難道在他心中,自己就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嗎?
宴涼舟抿了抿唇。
“我的天!小舟,你在乾什麼?”宴樂逸大驚失色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不是說要來花園看無儘夏嗎?怎麼還打起人來了?”
“隻有這個是我……”宴涼舟剛想下意識地解釋,就反應過來,“沒錯,兩個都是我打的。”
還是不要把那人牽扯進來,以免後續有人找他麻煩。
“哎呦我的祖宗,你說你……”宴樂逸十分頭疼。
他先觀察了一下宴涼舟身邊仰麵的這個,又滿臉嫌棄地用腳尖把那邊臉朝下的那個翻過來瞅了瞅:“原來是這兩個沒品的孬貨。他倆怎麼惹到你了?”
宴涼舟胸口發脹,不想說話。
“算了……打就打了。怪我,明知道你不舒服,還非得拉你出門應酬。你現在應該也沒什麼興致了,走!我們回家去。”
宴涼舟垂下眼,他並不怪宴樂逸。因為他知道表哥是好心,希望他能多出來散心,更多地結識人脈,了解自己的產業,以免被人蒙蔽。他隻是,心底現在有種紮紮的情緒。
宴樂逸擁著宴涼舟的肩膀往外走,然後發現了問題:“誒?你輪椅呢?倒的這個破爛玩意兒不是你的吧?”
“今天出門的時候忠叔特意和我交代你腿疼走不了路,你等著,我再給你找一個去。”
“不用了。”宴涼舟繃緊唇角,“這會兒不疼了,走吧。”
宴樂逸轉頭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突然樂了:“不就是個輪椅嗎?丟了哥再給你買個新的!至於氣得又是打人又是委屈巴巴的嗎?”
“委屈?”宴涼舟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可不是嗎?”宴樂逸嘖嘖搖著頭,“瞧你這小臉兒,委屈得嘴巴都抿進去啦!”
原來,這是委屈嗎?
宴涼舟怔怔地看著輪椅離開的方向,垂下眼,沉默不語。
等他回到家,看見忠叔抱了一個精美的大花瓶進來,裡麵插滿了大朵藍色的無儘夏。
“說是少爺你被擾了興致,樂逸少爺特意送來的。”忠叔滿臉疼愛地給宴涼舟遞上牛奶,“彆為那些不值當的人氣著自己,喝了牛奶早些睡吧。”
宴涼舟一口飲儘牛奶,洗漱完上|床。
他躺進被子裡,轉頭看向旁邊櫃子上仿佛散發著幽幽光芒的花團,心底的那根小刺又開始紮他了。
宴涼舟猛地翻過身,用被子蒙住頭,不想再看。
明明在前世,他們關於無儘夏的記憶,不是這樣的。
*
那是他與沈醫生相識的第三日。
他幾乎是有些驚慌失措地告訴對方,那束蘭花被誤丟了出去。
“真是令人遺憾的消息。”沈醫生沉默了片刻,“美好的事物總是脆弱,有時一個陰差陽錯,就會永遠錯失時機。”
“美是遺憾。人的一生都在麵臨遺憾與失去的課題,與之對抗,與自己和解。”對方似乎拿起什麼柔軟的織物,窸窸窣窣地擺弄著。
“或許,我應該勸宴先生放下它,往前看。”宴涼舟感覺到對方漸漸走到病床前,“但人總是需要留下點什麼,才能稍稍補足心中的缺憾。”
對方翻開了他的手掌。
緊接著,宴涼舟感到手中一輕,仿佛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落入了他的手心。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辨彆。
是一朵用手帕疊出來的蘭花。
沈醫生的聲音在微笑:“如果那束蘭花盛開,就會是您現在撫摸到的模樣。”
宴涼舟用手指輕輕感受著,柔軟細長的花瓣,優雅拱起的弧度,俏麗收緊的花萼……
“很漂亮。”宴涼舟捧著那朵已逝的缺憾之美蛻下的外殼,仿佛正捧著一顆小小的清淡的心。他不由微笑起來:“所以這是沈醫生今天為我帶的花嗎?”
“唔,當然不是。”沈醫生回答道,“雖然昨晚平忠先生聯係我,說如果我想每日為您帶花的話,他願意負責賬單。”
“可是我覺得,比起一直感受離彆與缺憾之美,或許長久的陪伴和收獲更容易讓人感到幸福。”
宴涼舟怔怔的:“就像你和妹妹種小麥那樣嗎?”
“對。”沈醫生走動起來,似乎從桌上拿了什麼過來,“所以我今天給您帶了一株花苗。”
他的手被對方引導著,摸到了一個小小的花盆,以及裡麵隻有幾片葉子的細弱枝條。
“它好小……”宴涼舟有些無措,“這是什麼花?”
“是無儘夏,繡球花的一個變種。”沈醫生仿佛有些無奈,“彆看它小,想要帶進您的病房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宴涼舟疑惑地把頭轉向沈醫生的方向。
“因為平忠先生不願在您的病房中擺放易碎物品,而又堅持塑料花盆沒有品味,堅決拒絕。”
“那你怎麼辦?”可以想象得到忠叔嫌棄的模樣,宴涼舟有些好奇地去摸花盆的材質,冰涼涼的,邊緣光滑,盆壁上卻有暗紋。
“所以我最後找到一個黃金花盆。”那聲音輕描淡寫。
“黃金……”宴涼舟很難想象這金燦燦地擺在自己病房裡會是什麼場麵,一時被震撼到了。
“平忠先生還是很嫌棄,但在我的勸說後,捏著鼻子認下了。”沉甸甸的黃金花盆被沈醫生放回桌上,輕輕一聲,清脆的碰撞,“而且他已經去準備更大的,雕花更精美的黃金花盆了。”
“等小盆換中盆,再換到大盆,夏天就到了。它會開出熱鬨而飽滿的花球,擁有與蘭花的清寂幽雅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美麗。”
“為什麼是無儘夏呢?”宴涼舟問道。
“因為它代表著期待的團聚與圓滿,是我母親最喜歡的花,我自小繼承了她的喜好。”
真是和他截然不同的答案。宴涼舟的情緒又沉寂下來。他最討厭百合,就是因為那個糟糕的女人最鐘愛百合。
“不過我與母親也有不同之處。”在他的情緒滑入更陰暗的穀底之前,沈醫生的話又將他扯了回來。
“她喜歡粉色的無儘夏,而我喜歡藍色。我小時候,我們常常會拉幫結派,動員身邊的家人、朋友加入自己的“粉夏”或“藍夏”大軍,然後根據陣營人數比拚輸贏。
“父親總是會屈服於母親的微笑,而那時候妹妹又太小,還是個花心的‘都要’派,我不得不去學校宣講拉票。
“然而我的同學們雖然都願意支持我,可母親的同事和客戶總是人數更多,我常常是慘敗的那一個。”
陷入回憶的沈醫生停頓了片刻,聲音帶著些許悵然:“所以我至今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拉票呢。我在想,宴先生似乎沒有特彆喜歡的花,既然如此,就有和我一起喜歡藍色無儘夏的可能吧。”
幾乎是立刻在心底決定了以後就喜歡藍色的無儘夏,宴涼舟又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會喜歡藍色呢?”
“因為那是天空、海洋和遠山的顏色。”
真是一個浪漫的答案,宴涼舟怔住了。同時他聽到了沈醫生的問詢,“宴先生喜歡什麼顏色?”
“我喜歡……金色。”
“是太陽和星輝的顏色呢,看來我的花盆選得還算不錯。希望來年六月,這個由黃金盆盛著的,無儘的仲夏夜之夢,能給您帶來圓滿和幸福。”
……
宴涼舟從回憶中醒來,習慣性地去摸枕頭下麵,然而那裡什麼也沒有。
他猛然坐起身:“忠叔,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