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夜,江旭被乳母抱到沁嬪跟前。
剛出生的孩子,粉粉嫩嫩,小小一隻。抱在懷裡,很輕又很重。
“娘娘,六宮送的禮都收進庫房了,這是清單。”
一個小太監捧著禮單要呈上來,小嬋輕輕一推,擋在沁嬪身前。
“沁嬪娘娘身子弱,清點賀禮的事傷神,你且放在彆處,等娘娘歇下了我替娘娘看一遍。”
“這……”小太監的眼神在沁嬪和小嬋的臉上飄忽,打不定主意。見沁嬪專心致誌地逗弄著皇子,似是默認了小嬋的做法,於是將東西擱到彆處,俯身告退。
“我無依無靠的,你沒必要防著我。”
景和宮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說大,宮室裡隻有她和小嬋,還有個江旭,顯得空蕩蕩的大;說小,屋子裡也就裝了這麼三個人,沁嬪的胸口悶得慌。
她在山林裡出生,自小沒了娘。跟隨父兄走南闖北,去過高華國,遊過烈鄔國,兜兜轉轉再回到滄溟,她的父兄因為保護她已死在流浪劍匪的刀劍下,埋葬在烈鄔國邊境的泥沙下。
生活所迫,她賣身為奴,跟著大戶人家的小姐進了宮,被宮裡一位娘娘看上留在身邊。那位娘娘算不上善人,可也給了她條活路,她心懷感恩。
那位娘娘最後栽在了淑妃手裡,因為擾亂宮規,被栽贓與人私通。
她成了這宮裡最普通最卑賤的小宮女,熬到二十五歲便能領上一筆錢出宮。
她本來打算挺過去,碰碰運氣,去找當初遊曆四方時暗地拜下的夫君。若是他已成了家,她便不打擾;若他心裡還有她,她便堂堂正正地嫁給他。隻是再後來就是被皇帝臨幸,成了如今的局麵。
“奴婢是關心娘娘。”
小嬋端來藥,侍候沁嬪服下。她看著湯匙,一口一口,將藥湯送進朱唇中,間或拿起一方手帕擦拭嘴角的藥汁,動作細致入微,話裡卻夾棍帶刺。
“都說女人生產後會得疑心病,我原先還不信。沒想到娘娘也開始疑心起來,果然,民間的古話還是聽得的。”
沁嬪沒有反駁。她溫和地注視著江旭,輕輕朝他的臉頰吹了口氣。在母親的懷裡,受了癢,江旭“咯咯”地笑起來,清脆動聽。
“你啊。”沁嬪又是慈愛又是悲傷地看著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心臟似乎被一隻手握住,噎著一口氣。
“小皇子的眉眼像陛下,嘴巴和鼻子像娘娘,將來定是英姿颯爽的俊兒郎。”小嬋不給她和江旭單獨相處的時間。這麼小的孩子,能聽懂什麼呢。無非,就是要時時刻刻盯著她罷了。
“他還小,能看出什麼,”她搪塞過去,反問,“陛下今日來嗎。”
“聽說高華使臣要來,陛下忙著和朝臣商議此事。”
本來祖宗定下的規矩是後宮不得乾政,可沁嬪與皇帝是同盟關係,做的便是乾政的事,小嬋直話直說,雖是奴婢,看向沁嬪的眼神卻不是下位者應有的告誡。
“陛下希望兩國恢複建交,穆佳氏一黨主張開戰拓土。娘娘?”
疑問的語氣,尾音卻微微上挑,帶著不容置喙的味道。
小嬋的眼裡很是得意。畢竟在她看來,這幾日在後宮眾人口中風風光光的沁嬪,不過她手心裡擺弄的布娃娃。
明麵上她是人人可欺的宮女,忍氣吞聲,一朝能得勢,可不得好好耍耍威風。
“逼得這麼緊,陛下知道嗎?”料也不是皇帝的作風。龍椅上那位殺伐果斷,像潛伏在草叢的蛇,不打沒把握的仗。
“奴婢說的全是陛下的意思。”
“哦,是嗎?”沁嬪終於正眼看著她,找回了當年遊曆四方的颯爽模樣,目光深邃,直戳謊言,“待會兒我去勤政殿給陛下送碗養身湯去去乏,你去準備一下,順便和陛下談談此事。”
“娘娘,外邊兒風正大,吹壞了身子陛下會怪罪奴婢的。”
小嬋埋著頭,身體僵直,沒想到沁嬪突然硬氣起來。
沒想多為難她。沁嬪順著她的話,擺擺手不去了。
“但娘娘,”原先還隻是猜測皇帝肯找沁嬪達成協議是因為沁嬪有腦子,被她這幾日的唯唯諾諾糊住了眼,小嬋這才意識到,沁嬪或許比皇帝心裡想的更不簡單,對沁嬪的態度也端正了不少 “此事關係重大,還希望您早作打算。”
“我明白。”
沁嬪抱著孩子,懶得看她。
“還請娘娘多費心思,等陛下真需要您出手的時候,陛下那邊可就等不了多久了。”
小嬋向沁嬪笑笑,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笑意。
屋裡炭火正暖,沁嬪卻心生寒意。她故作穩重地點頭,悲憫地親親江旭的額頭。孩子被母親的溫存逗得直笑,沁嬪露出一抹笑意。
可她無能,隻能暗自祈禱這個出生帝王家的孩子能平安長大。意外得來的孩子,注定是不受重視的棄子,她希望江旭能選擇自己想走的路,遠走高飛,喜樂安康。
她希望江旭能長得像皇帝。皇帝看見他,或許會喚起內心那點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親情。
但萬一,他想的會是江旭繼承了他的血脈和才能,將奪了他的位置,更加不待見江旭了怎麼辦?
如果江旭長得像自己,皇帝會看在自己替他鏟除異己的份上對江旭有幾分惻隱之心,還是想起因為自己有點價值而向她虛以委蛇的日子,更加不喜江旭呢?
帝王心,猜不準,看不透。
如果,他能遇見自己的哥哥,她也算是借江旭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個孩子的麵容。
她的孩子,這輩子,注定是見不到她了。是的,她和她那位夫君,也有一個孩子。
幸好那日皇帝醉得厲害,她僥幸使了手段偽造出落紅的痕跡。不然被皇帝發現他榻上的女人早已失了身,明明受害的是她,卻難逃雷霆震怒。
“你去請淑妃過來。”用什麼理由好呢,“就說這段時間承蒙她的照顧,想向她表示感謝。”
暗自神傷的功夫,她想到了對策。
“是,娘娘。”
“還說等妹妹身子好些再來看你,沒想到你先來請我了。”
淑妃掛著笑臉,似乎真和她是多年姐妹一般,毫不見外地坐到床邊,雙手握住沁嬪。
“這裡的宮女是怎麼照顧你的,瞧妹妹這雙手,比本宮這個剛才外麵進來的人還冷。”
“是奴婢照料不周,還請娘娘恕罪。”
“不乾她的事,”沁嬪替小嬋說了句場麵話,看著淑妃怒斥的神情,不免覺著幾分可笑,“是嬪妾身子虛,寒氣重,比不得娘娘身體康健。”
“生產本就是女子的鬼門關,你瞧瞧你,本來身體就不好,又元氣大傷。不好好歇著,還想著要同本宮敘舊,你這份情啊,本宮都記在心裡。”
淑妃如此善妒之人,沒想到今日和她見麵能麵不改色,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是忌憚表麵寵著她的皇帝?還是,得了有心人的警告?
沁嬪將疑問揣進心裡,叫人把二皇子抱來。
“姐姐還沒好好看看小皇子吧,”乳母抱來孩子,沁嬪示意淑妃接過,“雖說產子艱難,可見到自己親生的孩兒,那些苦楚仿佛都消失了。您瞧,旭兒喜歡娘娘,還笑呢。”
許是聽見沁嬪的話,江旭配合著揚起笑臉,舞著兩隻小拳頭,活潑可愛。
“二皇子一看就天資不凡,等滿月宴那天我可得備份大禮,”淑妃盯著江旭,看不出她此刻在想什麼,“我給二皇子帶了一隻平安鎖,來,你是他額娘,你給他戴上最好。”
“多謝。”
沁嬪接過沉甸甸的平安鎖,掛在江旭的脖子上。
“淑妃娘娘統領六宮,還受累給旭兒精心挑了件貴重禮物。回頭我跟陛下說說,請陛下常去探望姐姐,可彆讓姐姐操心過度,積勞成疾,後宮的姐妹都記掛著您。”
“不勞妹妹費心。”
沁嬪此話簡直是往她心裡戳。表麵上她是風光無限的四妃之首,大家恭維著她,私底下不知怎麼笑話她討不了皇帝歡心。
足足整月,皇帝時不時來她宮裡探望給了她臉麵,卻不曾召她侍寢。她做夢都想要個皇子傍身,偏偏一個賤婢都敢蹬鼻子上臉,叫她如何能忍。
“此一時彼一時。妹妹,得了陛下憐愛固然好,可寵愛啊朝夕間,妹妹可要加把勁,把陛下留住了才好。”
“姐姐說笑了,再不濟,嬪妾還有旭兒。這深宮高牆裡,有個孩子陪著,再怎麼也不會孤單,您說對嗎。”
淑妃僵著笑容,要緊牙關,差點給沁嬪一巴掌。
“有皇子傍身,妹妹還真是好福氣。”
“可惜嬪妾沒有娘娘那樣的家世,旭兒有嬪妾這樣的額娘,往後能平安長大,嬪妾便心滿意足了。”
“得皇上看著才是最重要的,妹妹不必憂心,”淑妃臉都快笑爛了。似乎隻有誇張的神情才能掩蓋她此刻的憤怒,“感謝的話不打緊,妹妹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你一句,我一句,句句恭維句句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