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登基後,在陳賢一眾忠臣的輔佐下大刀闊斧地改革,輕徭役、援外交,一時間高華國風頭無兩,百姓安居樂業。
越是這個時候,身居高位的統治者的通病越是容易顯露。從祥立十七年開始,朱明好大喜功、頹於政事,癡迷歌舞名伶。
大家都是人精,上頭的人喜歡什麼,下麵的就跟著追捧。打球、步鞠、舞姬、歌妓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消遣娛樂,因著朱明在皇宮裡荒淫無度,這些“上不得台麵”的紛紛上桌,走在街頭都能聽達官貴人談論哪個伶人乖巧、哪裡的舞劇甚妙。
漸漸的,尚都的人不再滿足於聽戲,捧歌舞雙絕的名伶,也成了追名逐利的表現。
榮梨樓的頭角兒沈梨,就成了被追捧的風向標。
從沈梨頭一回登台開始,便有人場場不落地守在榮梨樓的戲台子前捧。
以前尚都唱戲的是百花齊放,爭奇鬥豔。自十六歲的沈梨頭一回上台獻舞後,大半個尚都的老的少的都捧著。甭管外邊多大的官進都,想要聽戲了或是想放鬆放鬆了,都點了名兒要沈梨。
名氣大了,伶人的架子也大了。偏偏大家也願捧著,依著她隻到榮梨樓聽戲,若是花大價錢請沈梨上門唱戲,那得看她心情,十次有九次都是白談。
說來也怪。宮裡那位,隻要是出名兒的優伶都得抓來宮中好一番觀賞,尚都紅透半邊天的沈梨,卻始終沒被朱明召見過。
但這並不妨礙她紅。進過皇宮,賣藝不賣身的,誰說得準?像沈梨這樣乾淨的,讓誰捧,誰便巴巴地湊過來往臉上貼金。
“沈小姐,該上場了。”
丫鬟黃翠翠掐著時間提醒她。
十六歲的沈梨眉眼便長開,尤其眼尾的一點淚痣,總讓人覺得多情,一顰一笑都媚得像狐狸,又偏生隻讓人覺得純淨。
那時的沈梨不僅臉標致,身段也美,輕輕鬆鬆撐起大青衣的戲服,再紈絝的公子哥兒見了她即便移不開眼睛,也不會像平日裡見到了漂亮姑娘後編排幾句渾話。
沈梨如今十九歲,媚態更是渾然天成。前台已經圍滿了人,一個個翹首以盼,搶著要看沈梨第一眼。
“小陳大人也來了。小姐,小陳大人捧著您,唱完戲,要請他吃杯花酒嗎?”
沈梨早就過了看捧客眼色的時期。不,她登台這些年來,從未看過彆人眼色。
“即便他不捧,遇上誰,誰敢不敬我?”
做優伶的,誰都敢調戲幾句。可若是沈梨在麵前,都結結巴巴地喚她“沈小姐”。沈梨抖抖長袖站起身,體態婀娜。分明隻是正常地行走,卻總讓人覺得她在似有似無地勾引。
對上那雙醞釀著情絲的眼睛,又驚覺剛剛的想法著實齷齪。哪怕一直伺候她的黃翠翠,也看直了眼。
沈梨碎步朝台上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莞爾一笑,真就一個風情萬種。
黃翠翠聽彆人說沈梨她娘以前也在這兒唱戲,知道自己快死了便把女兒也送到這來。
初來時,大家都覺得沈梨做不了名伶,卻沒想到一開始帶她的師傅張默,沒過多久便被耀眼的沈梨壓了下去。大家都隻看光芒四射的沈梨,台上旁的伶人統統淪為襯托她的背景。
從那以後,榮梨樓的所有人便知道了,她沈梨將會是這榮梨樓的搖錢樹。老樓主卸任後,新樓主就把權放給了沈梨。整個戲樓,所有人對沈梨都馬首是瞻。
站在台上,沈梨敏銳地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揮出衣袖,不理會這道目光的主人是誰。
“小陳大人,玉狐大人請您稍事休息,大約半個時辰,他在五樓等您。”
陳烊讓玉麵狐狸的貼身侍衛秋醉先下去,自己一個人好好觀賞沈梨的戲。
隻聽得台上一句“相思一曲淚兩行,紅綃酒辣動人腸——”
又聽到沈梨韻味十足的“陳郎啊——”,陳烊身體一顫。沈梨的唱聲如同天籟,餘音繞梁,滿堂喝彩。
待沈梨謝幕,台上花啊果啊數不勝數,珠寶金銀也撒得滿地都是。陳烊見時候到了,到沈梨的化妝室前想問能不能見一麵,黃翠翠擋著他的去路。
“小陳大人,沈小姐唱乏了,改日再同您坐坐。”
“那她早點休息,我就不打擾了。”儘管心中遺憾,眼下重要的是見玉狐,他可不能讓那位等久了。
秋醉帶他上樓,到了五樓,窗明幾淨,連玉狐的影子都沒瞧見。
正想詢問,秋醉打開角落的衣櫃,不知從哪拿出一把鑰匙,掀開一盞燈的燈罩,那燈焊在牆上,鎖孔竟是在燈裡。
“哢噠”一聲,秋醉將牆麵往裡推,一扇門便打開。
“小陳大人,稀客。”
未見其人,先聽其聲。陳烊順著低沉的男聲望過去,空曠的房間裡隻擺著一方矮桌,桌上列著沒下完的棋局。一襲白衣奪目,而後才注意到流光的翡玉。
玉麵狐狸端坐首位,麵對著他。
“玉狐大人,久仰。”
陳烊作揖行禮,玉狐伸手示意他坐下。坐定後,陳烊才得空端詳眼前的玉麵狐狸。和陳賢說得一樣,玉麵狐狸戴著一副翡玉麵具,紋飾精巧,雕案細膩,整張臉捂得嚴嚴實實,連眼睛都不曾露出來,隻微微留有細縫。
可就是這般如此狹窄的視野,麵具下的那雙眼睛依舊穩穩地與他對視上。陳烊看不見玉麵狐狸的眼睛,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對方儘收眼底。
這種滋味,讓他如坐針氈。
“小陳大人真是一表人才,”玉麵狐狸隨口誇讚一句,陳烊能感受到麵具下那張臉,此刻是何等睿智探究的神情,“不知為何事而來?”
“都說玉狐大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天下沒有您不知道的,”聽見這話,玉麵狐狸擺擺手,袖口金絲編織的花紋透亮,腕上垂下的紅穗順勢搖曳,似是謙遜,又像是讚同,“想必那位江爺的事,您早已知曉。”
“哪位江爺?”他故作不知,纖細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在棋盤上下了一道。陳烊見狀,拿起一顆白子,思索片刻,下定。
“大人莫說笑了。”
“有關那位的話,報酬可不便宜,”玉麵狐狸夾著一枚黑子,懶洋洋地舉在半空中,隨意掃一眼局勢,緩緩落子,“小陳大人,您可想清楚了。”
“玉狐大人的規矩我知曉,”兩人有來有回,棋盤上黑子白子漸漸排開。
陳烊時不時看向玉麵狐狸,玉麵狐狸卻專注地看向棋局。玉麵狐狸下錯了一步,陳烊得了機會,吃下幾枚黑子。
“江爺南下進都,必然經過陽關。我想請您在陽關刺殺他。”
聽到“刺殺”,玉麵狐狸握著棋子,不動彈。麵具下那雙眼睛,直直地審視他。
陳烊逼迫自己與玉麵狐狸對視,一字一句地說:“我需要您去刺殺他。他死不了。”
讓江爺死,不管玉麵狐狸做不做得到,代價也是自己承受不了的。
“隻肖打探江爺的虛實便罷了。”
有趣。江爺隻手遮天,有什麼虛實可探的。豢養私兵?勾結滄溟?玉麵狐狸的眼中閃過一絲狡詐。
江爺何等人才,陳烊手裡必有彆的消息,還與他有關。
他想,陳烊請他派人刺殺,是要在江爺進都前和自己結仇。
“嗯,”他看著不分伯仲的黑白雙子,勾起嘴角,可惜陳烊看不著,“現在該談談我的條件了。”
“您請說。”
“金子銀子,我不缺;權勢地位,我也有。小陳大人,您說,我該從您身上要些什麼好呢?”
明明是個男人,這番話從玉麵狐狸口中說出來,嫵媚婉轉,說是引誘也不為過,那聲音就像蠱蟲,隻要聽進去,便任他揉捏。
說他是狐狸,狡猾似狐,魅惑似狐。
“不僅您對江爺感興趣,我也感興趣。”
玉麵狐狸又落下一子,霎時,半數白子皆被收回,棋桌上烏泱泱的黑子占據上風,陳烊忍住震驚的表情,聽他說完。
“您是頭次來,我不要您什麼。您且記著,江爺來到尚都,若要見我,您便帶他找我。”
“不可!”
“那免談,”玉麵狐狸將占領的白子攥在掌心,在陳烊麵前撒下。“叮叮當當”,翻飛的白子像雪,每一聲都敲在陳烊心上,“我沒有彆的條件。帶他見我,是唯一的條件。”
“容我想想。”
這是他頭一回單獨麵見玉麵狐狸,不能讓玉麵狐狸覺得他軟弱、無信。可帶江爺過來,陳賢那邊怎麼交代?
“出了這個門,此事我就當從未發生過,”玉麵狐狸支起下巴,隔空點了點陳烊的額頭,“小陳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陳烊握緊拳頭,盯著那副麵具,像是要看穿眼前人的心中所想。陳烊引以為傲的洞察力,在玉麵狐狸麵前難擋一擊。
僵持許久,玉麵狐狸抿完一杯茶水後,陳烊閉上眼,咬著牙答應了他的條件。
“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玉麵狐狸不急,料到他會答應,語氣裡沒絲毫不耐,拍手祝賀,“合作愉快。”
不用他警告,陳烊自不會食言。他有的是手段,對付那些“賒賬”的人。不過,還沒人敢欠他玉麵狐狸的賬。
在這裡吃了癟,陳烊隻想儘快離開。簡單客套幾句後他便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含著滿腹困惑和不甘告辭。
把陳烊送下樓後,秋醉返回房間,一邊收拾地上散落的白子,一邊問。
“大人,您想見江爺有的是辦法,為何要把這個當做條件,白替陳家做擋箭牌?”
玉麵狐狸不著急回答,拾起一顆白子,立在指尖把玩。
“陳家和聖上一條心。小陳大人雖年輕,難免浮躁,但心思尤其縝密。等他回去細想,保不齊揣測出旁的來。秋醉,有些事我們私下做,聖上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事,我們得看著規矩辦。”
他側身,勾勾手指。秋醉彎下腰來,聽他耳語。
“忍一時,退一步,才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