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子,”江旭沒見到王奎,叫了一聲,王奎的聲音卻從馬車前頭傳來。江旭上前一步,卻看馬夫的位置坐著王奎,“平常給的賞銀少了連車夫的薪水也要一塊兒賺?”
“能做江爺的車夫,是卑職的榮幸,”王奎嘴上嬉皮笑臉的,乖乖下了馬,和江旭一同坐進馬車。
酉時過半,馬車在楓菀門口停穩,易東津和楓菀掌櫃的都等著。江旭不緊不慢地下車,笑著說:“久等了,待會兒我自罰三杯。”
“剛好酉時呢,江爺來得剛剛好,”易東津為江旭解釋,掌櫃的在前麵帶路。楓菀是臨城最高的酒樓,一共十二層,稍有頭麵的都在楓菀吃喝玩樂。
十二層樓,每層樓都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升降梯一路上到十二層,整層樓隻有一個房間,恢宏十足,單少了股“人氣”。
“江爺大駕光臨,可讓這十二層蓬蓽生輝啊。離了江爺,就沒人夠格上來。”
掌櫃親自張羅好酒好菜,有人獻殷勤,江旭樂見其成。易東津搶著給江旭倒心心念念的桂花釀,江旭抿了一口,讚歎一句,而後一飲而儘。
“有江爺這話,想來大家都會嘗嘗楓菀的桂花釀。”似乎覺得這話不妥,會讓江旭覺得掉價,掌櫃急忙找補,“最好的都給江爺您留著,旁人嘛,尋常的桂花釀因著您也是他們口中的瓊漿玉液。”
“欸,一分錢一分貨,彆人花了同樣的價錢,就得給一樣的東西。都是商人,做生意要講誠信。”
“是是是,江爺教訓得是。”
“我和江爺有事商量,你先下去吧,”怕掌櫃留在這裡再說錯話,易東津連忙讓人下去,自己起身,雙手捧著酒杯向江旭敬酒,“今晚是江爺的接風宴,我敬您一杯!”
“客氣,”江旭象征性地舉舉杯,“你隊裡的林安,倒是正直。”
“他就是個愣頭青,才當上隊長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林旭提起林安是什麼意思,畢竟是他的人,無論林旭是誇獎還是怪罪,先貶低一番準沒問題,“若是得罪您了,我立馬處理到您滿意,還請江爺彆往心裡去。”
“這麼緊張乾嘛,這孩子實誠,能提拔,”明明自己也還是個孩子,這番話襯的江旭像是四五十的大叔了,“不是說有事和我商量?”
“嗐,臨城認識江爺您的可不多。城主,我,再是那掌櫃的,現在多了一個林安。我為您接風洗塵,掌櫃一個外人在,不過讓他走的說辭罷了,江爺,今兒您就吃好喝好,有事兒儘管開口。”
“昨個兒,你說邊貿有個大缺口,”江旭搖搖杯子,餘光瞥見易東津亮起來的眼神。果然。江旭在心裡冷笑一聲,“過兩日我去尚都,臨城的生意沒人照看著我不放心。”
“江爺,您要是信得過城主,交給城主,我敢打包票這邊貿生意您穩賺不虧。”
記著城主這個中間人,看來不是個蠢的。
“我在這有代理商,既然出現了缺口,你先和代理商對接,等他回來再讓他接手,”江旭一指,王奎將寫好代理商姓名地址的字條遞給易東津,“出現問題解決不了,去找下麵這個人,他負責邊東一帶。所有收益三七分,我七你三,出現任何問題導致虧空,虧損部分五五開,將軍意下如何?”
“合理,十分合理,”三七分聽著少,這可是大買賣,漏點毛毛雨,易東津也樂意。
“江爺,慢走慢走。”
不得不說,為了讓江旭高興,江旭喝一杯,易東津陪三杯。江旭口中想著桂花釀也不過是說說而已,易東津品了一杯便沒敢再多喝,用白酒作陪,實打實的好酒量。這會兒人醉醺醺的,江旭讓他彆送了,吩咐掌櫃給人好生送回去。
“有事就就找我,我隨叫隨到!”
“二殿下,”上了車,隻有兩人時,王奎才說出順口的稱呼,“大家都看不起商人,但為何又對商人們畢恭畢敬?”
“你以為所有商人都和我一個待遇?”江旭沒想到王奎跟了自己這麼多年,想法竟如此單純。也罷,王奎身手一絕,腦子嘛,能辦事,但始終缺根筋。
“卑職不敢。隻是好生奇怪,尊敬您是應該的,旁的小商人地位低卻也被追捧。”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猜為什麼商人地位低?”
“卑職不知。”
“有權的想一直有權,就不能在明麵上貪,有權的就沒錢。但有權的想有錢,怎麼辦呢?”
“找有錢的。”
“有錢的憑什麼給他們錢呢?那得讓有錢的想要權,還得讓有錢的輕易得不到權。”
“所以有權的利用權利讓社會認同有錢的地位底下,才能限製他們奪權,依賴有權的取得權利。”
“所謂共贏,不過有權者的說辭罷了。”
江旭撩開車簾,已是宵禁時刻,街道鮮有燈光。巡邏的人不少,馬車被易東津提前換上將軍府的燈,因著沒人攔住檢查。
夜深人靜,馬蹄踏在青石路上,發出“噔噔”的聲響,清脆嘹亮。
“從來不是商人的地位低,是有權者希望商人的地位低。有權,就不會缺錢;有足夠的錢,才不會缺權。”
這番話繞來繞去,所幸王奎一下子便聽懂了。街上沒人,一路暢通無阻回到江府,。
“管家,你跟我跟了多久?”
“回江爺,五年。”陳劍彎著腰,不等江旭開口,他不會直起身子。
“你算是我身邊的老人了,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告訴我,我給你辦妥當。”
“您這樣替奴才著想,就是命奴才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在所不辭,”陳劍的頭更低了,“奴才唯一所求,便是隻要奴才還走得動一天,就能在江爺您身邊伺候一天,換了旁人,奴才都放心不下。”
“嗬,”江旭拿這些當玩笑聽。表忠心的話他聽得多了,被背刺也受得多了,“先歇著吧,明早你就動身去尚都。”
現在想來,陳劍還是他十五歲那年從販子手下買來的奴隸。學得快,能吃苦,從小廝一路乾到管家,江旭有些離不開他了,但這種依賴人的事不容發生。
天一亮,陳劍前腳剛走,江旭後腳便起床,帶上王奎物色新的管家。
“二殿下,那些近衛侍衛,頂替管家綽綽有餘,為何還要尋個新的從頭調教?”
換做旁人問這麼多問題,江旭早就將人綁了扔江裡喂魚,可問問題的是王奎,和他一塊長大,因此麵對王奎,江旭饒有耐心。
“他們是我的底牌,輕易不可示人。”
就像他這張臉。他本來的身份,輕易不可示人。
奴隸也不是生來就是奴隸。有的是被家裡賣來,或是路上直接綁來的。有的是被變成奴隸的人生下來,也就是“天生”是奴隸的。
籠子裡奴隸們像牲畜一樣擠做一團,一些品相好的販子會洗洗賣個好價,尤其是略有姿色的女奴。品相差的,就胡亂塞到一堆,成批賤賣。大大小小的籠子裡,呻吟聲此起彼伏。江旭不是善人,他可沒有同理心泛濫到要買下所有奴隸放他們自由。
成為奴隸的人,身上被烙有奴隸的標記。隻要落入心懷不軌的人手裡,就會再次成為奴隸。就像放生,江旭一直不理解放生。放了,總有一天會被人抓住,也改變不了本來的命運,放生的意義除了求個心理安慰,又有何用?
挑挑揀揀,江旭被單獨關在籠裡的一個女奴吸引了目光。
平心而論,這個女奴長得很美,唯一的缺陷是那張姣好的臉上,右臉頰有一塊遮蓋了半個蘋果肌的可怖紅斑。
“多少錢。”
看江旭是個有錢的,販子坐地起價,伸出兩根手指:“八兩,直接帶走。”
“神經。”
這是拿他當冤大頭。江旭聽了這個數字,轉頭便走。
“欸,老板,彆走啊,”販子急了。他知道著女奴本是上等貨,可惜了有這塊斑,多半會砸在手裡。見江旭停步,知道有轉機,但他還想貪點,說:“四兩。”
這回江旭二話不說,直接走人。
販子知道這是碰到對手了,跑上來給江旭追上,快碰上他時,王奎邁步一擋,壓迫感一下子便上來了。
“這位老板,您看,一兩,不能再低了,”的確,他也得賺錢,“雖說有瑕疵,彆的可是一等一,要是沒這瑕疵,八兩我都不賣。”
“回頭送到江府。”這個價格合理,江旭也不再砍價。想起陳劍已經走了,便讓王奎先付了錢。
“二殿下,買她乾嘛?”
“賭一把。等月曉回來,這斑能消掉,她就是我們的寶貝。”即便不能消,一兩銀子,不過沙灘裡的一粒沙罷了。
那邊有處攤位突然發生騷動,江旭靠近了些,王奎擋在他身前。圍在攤前的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小男孩,看樣子是個賤賣的奴隸。
江旭在心裡打賭這男孩能不能跑掉。一邊賭他能重獲自由,一邊賭他最終還是奴隸。
沒過一會兒,男孩被士兵抓了過來。販子將男孩栓在一根杆上,抓起鞭子就抽。男孩忍著痛,滿眼恨意地瞪著人販子,像一隻隱忍的小獸。
江旭來了興致,快步過去。
販子見有客人,停下抽打,堆起笑臉迎接。
“這男孩兒,多大了?”
見江旭指的是被栓著的這個,販子跨一步,擋住男孩:“老板,這個不好管,我這兒還有很多聽話的,您看看彆的呢?”
“聽清楚我問的什麼。”
江旭皺皺眉頭,再讓他重複一遍他可就真發火了。
“十二左右。”
“他剛剛怎麼跑出去的?”
“不知道上哪藏了根鐵絲,一個功夫沒看著,撬開了鎖,彆的聽話都沒動,就他一下竄出去。”
“聰明,”江旭順口誇一句,男孩的眼睛亮起來,“就他。”
販子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老板,這個,剛剛差點跑了的這個?”
“對,就他。”
對販子來講,這男孩就是個燙手山芋。有人願接是好事,可轉頭反悔,敗壞的是他做生意的名聲。
見販子猶豫不決,商人最懂商人,江旭知曉他在想什麼,直說:“放心,出了事我不來找你。”
聽見這話,販子把心放回肚子,高高興興收了江旭三百文錢(一千文=一兩銀),將栓男孩的繩子交到王奎手裡。
王奎看眼江旭,又看眼男孩,似乎在問,這就是新管家?
江旭點點頭,走到一處空檔,問暫時溫順的男孩:“有名字嗎?”
“沒有。”
“那你叫陽升,太陽的‘陽’,升起的‘升’,”說著,林旭讓王奎鬆開繩子,“是走是留隨你,不過你跑到哪,我的人就會追到哪。賜了名,你便是我的東西,我的東西沒我允許不得擅作主張。明白嗎?”
不知是虛以委蛇還是真心流露,陽升點頭,自己拿著繩子,規規矩矩地跟在兩人身後。
再逛一圈下來,沒彆的看上的。三人打道回府,江旭讓人給陽升洗了個澡,換身乾淨衣服,看著還是個正派小夥。
“十二歲,年紀小了點。”
“我十五了,”陽升突然反駁,“成年了。”
“你應該稱自己為‘鄙人’,‘在下’,或是‘奴才’,”江旭糾正他,見陽升不服氣,又說,“你是我花錢買來的,彆扯什麼平等,一開始我們的位置就不平等。你在下層,就得遵守下層的規矩,等你什麼時候能和我平起平坐了,再說‘我’,明白嗎?地位是靠自己掙的,不是靠嘴說的。”他不強求陽升記著奴隸身份,但敬意必須要有。
江旭的確看上了這男孩。不知為何,陽升眼裡的狠勁兒讓他想看看陽升是頭凶猛的狼,還是隻護食的狗。他又想打賭了。
自己和自己賭,賭注都沒有,真沒意思。
他讓人帶陽升下去吃飽飯,想起來還買了個女奴。問了人,說是人剛送到,這會兒也在洗漱。
“江爺,現在要見嗎?”
“罷了,”江旭擺擺手,“收拾間屋子讓她先住著。”
等月曉回來,她的價值有待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