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1 / 1)

雨落平宅 銅鈴鈴鈴鈴 4274 字 2個月前

陳千尋還未走進映翠院,就聽到了柳翠芝渾濁的咳嗽,一聲連著一聲,撕心裂肺的,似乎要將肺都咳出來。

“春妹,去給我……咳咳……去……咳咳咳咳咳,去給我端一碗雪梨水來。”,柳翠芝咳嗽中擠出一句支離破碎的指示。

陳千尋諷刺地想:都病成這樣了,還不忘了支使彆人,真是好大的威風。

一個二十來歲的丫頭順從地應了句“是”,就打著簾子輕手輕腳走出來,眼圈紅紅的,看到陳千尋站在院口,便帶著些幽怨的恨瞪了他一眼。

春妹走過陳千尋身邊,他不言不語地拉住她,往上擼袖子,果然看到上麵一道道的掐痕和指甲印,不由得眸色一深,望向那扇明暗分明的屋門,眼中的厭惡更多了幾分。

“再忍忍,等她死了,你就不必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他對著春妹許下承諾,言語間似乎是信誓旦旦。

春妹強壓住嘴角的笑意:“大白天的你說什麼呢,快進去吧,要不然那老女人可又要拿藥碗砸你了。”說完,她便輕快地邁步走出去,方才的壞心情已然一清。

陳千尋整整臉色,還是抬腿走了進去。

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其中還有著一種臨近死亡的腐黴味,他不露痕跡地皺了眉,走上來體貼地屈身坐在柳翠芝旁邊,恭聲道:“我已經把玉衡小姐接回來了,梁嫂子帶她回了安園,等她收拾好就過來看大小姐。”

柳翠芝望著他依舊俊秀的麵容,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咳嗽過一陣,才涼涼地道:“宅子裡這麼多人,還差你一個開車的?不過是不想和我這個老女人待在一起罷了,如今又做出這幅樣子裝什麼象?怕是巴不得我早點死了。”

陳千尋掏出一塊手帕替她擦拭鼻尖因劇烈咳嗽沁出的汗珠,依舊是柔聲說著:“大小姐說什麼呢,千尋自然是想和您待在一起的,隻是院裡的阿貴去回春堂給您抓藥了,玉衡小姐又是千裡迢迢跨洋歸來,當然是咱們主人家親自去接才顯得對她的看重。”

柳翠芝用儘力氣撇開頭,不讓他的帕子碰自己的臉,硬邦邦地道:“你不必在這裡做態了,我把玉衡叫回來就是為了安排家裡的事務。”頓了頓,她笑起來,乾瘦的臉上久違地露出幾分光彩:“我柳家的家業,當然要交給我們柳家自己人。”

陳千尋緩慢地把帕子抽回來,慢條斯理地折起放回自己的長袍口袋:“大小姐說的是,千尋從未有過什麼,非分之想。”他在最後幾個字加重了語氣,像是強調,又像是警告。

柳翠芝不耐煩地閉眼,絲毫不想理會陳千尋,她努力調整氣息,沉聲道:“等玉衡收拾好了,讓她來見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她。你,還是下去吧。”

陳千尋應聲,流暢地退了出去。

柳翠芝看他毫不留戀的背影,怒從心來,伸手就摔了桌邊的藥碗,藥渣濕漉漉地散在地上,引出她按捺不住的一陣猛咳。

良久,她才平複下心情,瞪了眼睛看著床頂的流蘇穗子,它晃悠悠地吊在那裡,讓她突然間又想起當年在繡坊裡上吊的那個女人。

果然是快死了,以前遇到過的人和事竟像走馬燈一樣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轉著,諷刺地想著,思緒就入了夢。

那時候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同齡的人早已嫁人,爹娘連著給她定了兩次親,秦家的大公子、馮家的三少爺,她也曾滿懷少女情懷地坐在繡床上等著如玉公子來迎娶她。秦家的大公子在婚期前兩個月突然得了急病死了,十八歲的她淒切切哭了月餘,從此不再提嫁人的事情。

過了五六年,爹娘終於按捺不住,試探地來問她覺得馮家三少爺怎麼樣,聽說在家裡是小兒子,人也是溫柔體貼的,她麻木地想,嫁什麼樣的人不是嫁,既是爹娘來問的,隻要在家財體貌上是挑不出毛病的。

兩家一拍即可,敲鑼打鼓地籌備婚事,春葉偷偷跑出去看了他一眼,喜滋滋地回來報:“小姐,那馮家三少爺臉麵長的當真是好,笑起來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明媚了,人也好,我親眼看到他扶起來街邊摔倒的女子,還親切地問她話,這下小姐的婚事可真是萬無一失了。”

她聽著翠芝在耳邊聒噪,平靜的心裡像被投進了一顆石子,驚起愉快的漣漪,一圈一圈擴散出去,夫妻燈下輕聲閒話的溫馨場景仿佛已經觸手可及。

可就在成婚的那一天,她忐忑地坐在花轎裡,眼皮跳來跳去,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憂慮,突然間花轎就停下了,心猛地跳動一下,就聽到女子哀怨的哭喊:“馮三少爺,你怎麼能始亂終棄,如此心狠,我還懷著你的骨肉,你就高頭大馬地迎娶彆的女子,叫我怎麼活,我這就一頭撞死在這裡……”

外頭騷動一片,她已經聽見了街人密密麻麻的私語:“怎麼還有這事,馮三少爺可真不是個人……你管人家做什麼,一妻一妾,還有了孩子,豈不美哉……這新嫁娘也真可憐,還未過門就碰到這樣的事兒,大戶人家也真是……哎,這哭著的女人不是那天街頭馮三少爺扶起的女子嗎,難道那時候他們就已經……”

她緊緊篡著手中的喜帕,終於忍無可忍,自己撩開簾子甩掉鳳冠,反向走回了柳宅,這樁婚事,她不要了。

聽說後來馮三公子還是頂著全家壓力娶了那女人,如今都已經兒女成群了。

第二次退婚,爹娘便不再提嫁人的事情了,似乎已經默認了她柳翠芝此生是孤苦命,就待著家裡舒舒服服過一輩子小姐日子。

那時候阿兄的女兒玉衡剛出生,一向浪蕩的他似乎是終於完成了使命,十天半個月也不見他回來一次,柳家的生意,他更是絕不插手。

爹娘無奈之下,也開始讓她學著接觸打理鋪子的事務,先是分給她一個成衣鋪子,她日日去盯著,觀察著街上姑娘太太們的穿著,分出不同的售衣區域,讓女學生、新式女子、保守的太太小姐們都能來鋪子買到自己心儀的衣袍,更接受那些新潮女子自主設計圖紙拿到鋪子裡讓裁縫先生製衣。

成衣鋪子大獲成功,一時間竟在雲城打出了名氣,爹娘樂見其成,又因為對阿兄的失望,慢慢地把莊子、田地和繡坊的管理權都交給了她。

而自己,就是在那繡坊裡第一次見過陳千尋的。

正當已經三十歲的她為自己的經商能力而暗暗欣喜時,繡坊裡出了一樁大事,一個名喚芳娘的女子吊死在了繡坊裡,一時間柳家的名聲掃地,人人都議論是柳家欺人太甚,死命地壓榨那繡娘,讓她日日夜夜繡花不得休,繡娘實在忍受不了才投了繯。

她急匆匆趕到繡坊,隻看到已經被放下來的芳娘屍體,她的臉顯出一種冷硬的青白,僵直地躺在地上,永遠不會再動,掌櫃和管家一起上來拉她,不想讓她看到這亂糟糟的一切,她強硬地撥開人群,看到那個俊秀的少年站在一旁,帶著一種極端憤恨的眼神瞪她,那眼神令她不寒而栗,而後心底便升起一股惱火,自己來之前可是已經向掌櫃的問清了情況的,分明是這芳娘的丈夫嗜賭,把家裡的錢都扔進賭場燒個乾淨,還時常來繡坊找她要錢,如若不從,便多有拳腳相加,芳娘家裡還養著讀書的兒子,自己一個孤苦女人沒有彆的來錢渠道,隻好日夜泣血刺繡,指望著這門手藝能多換些錢來供養兒子,而前日她的丈夫把家中房子都做了抵押去賭,現在一家人都流落街頭,兒子自然是也去不了學堂,生活的希望徹底沒了,絕望之下,她就自儘了。

如此看來,此端禍事皆是那豬狗不如的賭徒丈夫所致,何故怪到繡坊、怪罪到柳家身上,她倒是真覺得冤屈呢。

翠芝將種種事由都向少年陳千尋解釋清楚,他仍是半信半疑,口中念叨著“母親不可能拋下我離去,定是……定是有人故意害她……”,念著念著便掩麵哭了起來。

看著他天真的樣子,翠芝隻覺得有些好笑,和自己的爹娘生活在一起了這麼些年,竟還看不透那爹的本質,他娘如此辛苦,他卻還要去學堂而非早早入社會幫扶家裡,如今人都去了,來這裡哭又有何用?

到底是眾人都在這裡看著,她雖然當眾在大堂裡闡明了情況,人們仍然是多有不信,畢竟繡娘直直吊死在柳家繡坊裡,怎麼看柳家都脫不了乾係。

想了想,她從小丫頭春葉的手裡扯了塊帕子,當著眾人作出溫柔的一麵,上前安慰少年,將帕子遞給他擦淚,在看到他全貌的那一刻,翠芝的心突然震了一下。

這張臉,怎麼和秦家大公子如此相似,秀氣的臉上一雙淩厲的丹鳳眼,一看便是個有倔氣的男兒,三十五歲的她距離十八歲已經很遠,而這張表情並不算好,正抽抽噎噎抹淚的臉卻喚起了她遙遠的回憶,思及自己進門前掌櫃的和自己說的,那男人前日來預支了繡娘半年的開支,如今見房子沒了,娘子又上吊了,早不知跑哪去了,也不知道那筆錢還能不能拿回來。

當時她心裡一動:“如果不能的話,不如……”

春妹輕手輕腳端了茶水進來,入門的珠簾墜子發出脆耳的撞擊,把她從回憶裡拉了回來,眼見春妹忙裡忙外,輕盈的身形透出格外愉悅,而自己隻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來臨,翠芝心裡泛起一股悲哀,隨即便惡聲惡氣地道:“你像隻花蝴蝶似的在這裡轉什麼,吵的我眼睛疼,做完了事情還不快出去,這麼個笨丫頭,和你姐姐倒是半點不像!”

春妹動作一僵,規規矩矩地衝翠芝行了禮:“是,小姐,我這就出去。”

還沒轉過身,她的臉上已經轉換了不屑的表情,小聲嘟囔:“說我不如春葉那丫頭,你倒是把人家叫回來重新伺候您啊。”

春葉是春妹的姐姐,從十歲起就跟著翠芝,三月前因失手摔了翠芝的琉璃盞,便被攆了出去,說是看厭了她的輕浮作為,給了十塊大洋就讓家裡人領了出去自便婚嫁。

她家裡是一團糟的,母親常年給人做繡活兒,爹又是個大煙鬼,還有個兄長在省城讀書,全靠了春葉在翠芝身邊的月銀度日,見此非但沒有安慰女兒,反而巴巴地求這個求那個讓去翠芝跟前說情,又著急忙慌地將二女兒春妹送過來伺候。

春妹和春葉兩姐妹自幼情比非常,看著姐姐因一點小事兒就被趕了出去,自己還要來給這老妖婆端茶倒水,她心裡自是不忿的,姐姐落了個壞名聲,哪裡還能落得樁好婚事。

春妹一邊走一邊想,有意放慢了腳步,誰知道那女人一會兒還要自己去乾什麼,一刻一個樣兒的,要是她早日死……重複著這個念頭,陳先生儒雅俊秀的臉龐浮現出來,在初春的寒意裡,春妹突然覺得這宅子裡的日子也並非那麼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