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1 / 1)

雨落平宅 銅鈴鈴鈴鈴 3942 字 2個月前

莊玉衡從英國歸來的那一日,是初春。

雲城的雨細細飄下,每走一步她就覺得身上本不合身的裙子愈發沉重,直直地往下墜著她的腳步,就連手上的皮箱都變得黏膩起來,映得細雨中費力拖行李的身影十分狼狽。

隔著朦朧的雨幕,她遙遙往碼頭望,期待能見到一張熟悉的麵龐,不管是誰,隻要能把時隔十一年初次歸鄉的這一絲驚怯衝走就好。

隻是一直走到了熱鬨不絕的碼頭儘處,眼看就要入了長街,還是沒能看到來接自己的人。莊玉衡的心裡便生出了久經疲憊後的氣惱,姑母怎麼回事,電話裡說的那般情真,什麼自己身子虛弱,怕是熬不過這個夏天,要讓自己唯一的侄女歸國來繼承生意,她興奮地推了在倫敦替人翻譯抄寫的那份工作,巴巴地趕回來,電話可是早就打到家裡了,泥濘的雨天裡竟然沒一人來接自己,自己真的會成為繼承人嗎?已經休學了兩年,再休下去,不知道幾時才能拿出錢來畢業。

雨天行路急,粗布短衫的黃包車拉著著長袍客人火急火燎地從玉衡身邊衝過,一塊不牢穩的石塊乍起,濺了她一小腿猛然的涼意。

玉衡放下箱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方帕子去擦拭皮鞋的汙跡,這是雙新鞋,她不想這麼快就讓它報廢。

大半日不曾吃喝,突然蹲下,她有點頭暈,就要倒下去。

“完了”,玉衡有些絕望地閉上眼睛,自己好不容易搜羅齊的這一套歸家行頭就這樣被這個該死的雨天毀了。

沒有意想之中的刺骨涼意?好似被什麼給攙住了一樣,她睜開眼,卻看到自己正倚在一個男子的臂彎裡,他眼中帶著笑意,看著玉衡。

玉衡這才驚覺兩人的奇怪姿勢已被周邊的行人圍看,慌得站起來,拎起箱子,有些故作鎮定,矜持地說了句英文:Thank you。

她揚頭正要走,背後的那男人卻喚出了她的名字:“玉衡小姐”。

莊玉衡有些詫異,一時也忘了自己剛剛裝出的外國人形象,回頭謹慎地望著對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

男人舉了傘到她頭頂,為自己的身份做解釋:“玉衡小姐久不歸鄉,可是已經忘了我。”

他頓了頓,又道:“我是翠芝小姐的,先生。”

玉衡被他這奇怪的說法糊塗了頭腦,什麼翠芝小姐的先生,自己姑母的先生?姑母有結過婚嗎?眼前的男人看起來還很年輕,最多是三十出頭,自己姑母可是有四十多歲了。

寒意一激靈,她想起自己父親還沒死的時候,母親好像確實帶著自己去老宅參加過什麼聚會,姑母那天穿著紅衣服,被眾人擁著蓋了紅蓋頭,難不成就是那一回的結婚?

想起了這一茬,玉衡突然清晰回憶起那天母親看著眾人歡笑起哄的一個場景,當時母親冷冷地來了一句:“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乾什麼不好,非要賴在一個老女人身邊吃軟飯。”

想法百轉千回之後,玉衡已經從對兒時不多的記憶裡拚湊出了對這個男人的印象,當年自己父親不成氣,整日隻知道抽煙打牌找男人找女人的,是姑母在祖父去世後撐起了柳家的門麵,直到了三十多歲還沒嫁人,眾人都以為她要一輩子做個老姑娘了,她卻在有一日突然領回了一個男人說要和他結婚,據說那個男人十分年輕,氣的祖母大受刺激。

不過是個賴在姑母身邊吃軟飯的小白臉,這樣的男人,她在倫敦這些年可見得太多了,玉衡又揚起了頭,禮貌且有些彆扭地道:“那就,麻煩,姑,姑父了。”

男人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我名為陳千尋,玉衡小姐若是覺得不自在,喚我陳先生就好,柳宅的人都是這樣喚我的。”,說著他撐著傘在前麵開路:“小姐隨我來吧,本來翠芝小姐鬨著要親自來接您,大肆準備了一番,沒成想一激動又犯了病,今天不得不躺在家中,仆人也都忙著請醫生亂作一團,就隻能讓我這個閒人來接您了。”

聽了這樣的解釋,玉衡心中稍有緩和,看來姑母並非對自己毫不在意,這麼說,姑母和這個男人似乎並沒有孩子,自己成為繼承人還是基本定了的。

懷著這份希望,玉衡對男人的態度也親近了幾分,若是姑母真的去世了,自己成為繼承人,還要和這位陳先生建立好關係呢。

上了車,搖起的車窗把冷風涼雨都隔在外麵,微濕的裙邊卻讓玉衡從暖意外更覺出一絲透骨頭的寒意,接連打了兩個哆嗦。

陳千尋覺察出她的不舒服,加快了車速,將玉衡送到了柳宅。

一下車就有個婦人迎上去,她紅著眼圈:“玉衡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您了。”

玉衡望著這張布滿皺紋的臉,恍惚間將她和記憶中那個跟在祖母身邊,爽利愛好的梁嫂子對上號,自己不過離去了八年,這座宅子門口的石獅子都沒變,怎麼這裡的人都變得這樣陌生。她抹了抹眼中的潮濕,有些訥訥地喚了聲:“梁嫂子?”

梁嫂子哇地哭出聲來:“對,我是梁嫂子,從前跟在您祖母和母親身邊的那個梁嫂子,小姐您怎麼還記得我。”

她這一哭,玉衡頓覺十分無措,自己身上就帶了一方帕子,已經擦了皮鞋,直接用手幫她去拭眼淚,似乎也不大合適。

陳千尋適時站出來:“梁嫂子,帶玉衡小姐進去吧,今日還飄著細雨,小姐久經凍了,再站下去怕是要病了。”

梁嫂子收住了眼淚,還是抽抽噎噎的,攙著玉衡的手讓她進去,帶著哭泣後濃重的鼻音給她介紹這宅子的一切,絮絮叨叨說著要先讓玉衡去換了衣服再去見翠芝小姐。

自從兩年前母親走後,玉衡一個人在異鄉生活,早習慣了與人保持禮貌且疏離的關係,今日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婦人突然如此親熱地靠上來,她卻並沒有感到十分不便,反而有些眷戀這種熱烘烘的感覺。

一定是自己在外麵凍太久了,梁嫂子身上熱,她這樣在心裡想,又往梁嫂子身上靠了靠。

回到了自己小時候住過的院子,這裡的擺設都沒動,隻是院子裡四角都冒著細細的綠色,櫻桃樹已經枯死,旁邊有棵瘦弱的小樹苗,在寒風中瑟瑟立著。

看到玉衡久久盯著櫻桃樹,梁嫂子慌忙尷尬地解釋:“少夫人和小姐走了,翠芝小姐也是讓我們每日照看這院子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兩年前櫻桃樹突然生了病害,一天天枯下去,最後竟直接枯死了,翠芝小姐知道您要回來了,又讓我們重新栽了一棵,隻是最近天景不好,小樹苗活著也是艱難。”

這櫻桃樹,還是母親在院子裡栽下的,兩年前,也正是母親生了那場重病的時候,自己每日等在母親床前祈禱,把帶過來的財產都變賣了,還是沒能留住母親。玉衡思及此,終於控製不住自己一貫的強作冷漠,望著櫻桃樹呆愣起來。

見玉衡久久不說話,這下換梁嫂子手足無措了,她還不知道當年的少夫人已經去世,還以為玉衡是在懷念過去的櫻桃樹,笨拙地想要安慰,隻是兩人畢竟分彆已久,囔囔的話語入不了玉衡的心。

玉衡望著院子裡的一切,又想起自己在英國那個破落的小家、回不去的大學,還有聚會上的喬伊斯·金,堅定了心誌,無論如何,自己千裡迢迢回來一趟,一定要繼承了這家業,帶著錢回英國去,於是狠狠在手心裡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對梁嫂子說:“這院子偏僻,整日也見不著什麼陽光,還是把樹苗移走吧。”

梁嫂子環望了四周,心裡也道,將樹苗移走怕是最好的辦法了,這院子在柳宅的最後麵,幾乎見不到什麼陽光,再在這裡種幾天,櫻桃樹苗也是個死。

屋子裡很陰暗,但又很整潔,家具擺件看得出來是精心收拾了的,紅木的雕花桌麵被吱啦一聲推開門後射進來的天光照的反出沉悶的光,更顯出一種無聲的蕭索冷意。

玉衡時時刻刻體驗著身上半濕衣服的貼膚,此時也感覺到難受,便禮貌地對梁嫂子道:“梁嫂子,勞煩您帶幾身可替換的衣服過來可以嗎,我的箱子……”,提到箱子,她突然想起來自己一下車就被梁嫂子攙著進來了,箱子還在車上,也不知道陳先生有沒有把自己的箱子拿過來,裡麵隻剩下一些自己日常用的便宜零碎貨,要是被他看到了,說不定就要在心裡輕視自己這個強裝體麵的孤女。

定了定神,她接著說:“我的箱子怕是還在梁先生的車上,也勞煩梁嫂子托前院的人去幫我取一下吧,裡麵有些女孩家自用的東西,總不好一直讓它留外麵,也怕有人私自打開看了。”話裡這句,她似乎是意有所指。

梁嫂子撓了撓頭,笑起來:“這好說,我讓前院阿貴去取,你記得阿貴吧,他就是我家的二兒子,你小時候來的時候還和他一起耍過,他聽說你要回來了也是歡喜得緊呢。”說罷她就急急地顛著小腳奔出去。

玉衡轉過身,開始環視這屋子裡的一切,廂房裡還擺著母親以前用過的梳妝台和繡花凳子。她去摸了摸,桌角還有塊掉漆的磕痕,玉衡記得很清楚,這磕痕是自己五歲時父親徹底不歸,直到清晨才醉醺醺滿身脂粉氣地從外晃著回來,當時母親還坐在繡花凳子上梳妝,她的一張臉上掛滿淚痕,自己想去給她擦眼淚,卻被父親一把推到一邊,指著母親的鼻子罵起來。自己的母親穆英看著被推到在一旁的自己,終於忍無可忍拿起手邊的首飾盒砸了下去,那精美的鎏金盒子磕在梳妝台上。

穆英第二天就帶著玉衡離開了柳宅找了一處房子單獨居住,而玉衡直到父親死的那一日才又見到他。

她把自己的臉貼在冰涼的台子上,想象母親就坐在自己身邊,久久乾澀的眼睛,終於盈出了一汪沒有落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