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亭台中,女子鎖緊眉頭盤著賬,侍女在左右侍奉。明瓦作的花窗裡朝陽懶懶收回觸角,許是過於入神,主仆二人感到些許涼意才驚覺時間已是過了晌午。
葉國枝停了腳步,禁不住出聲:
“薑掌櫃,天涼。”
薑斐囡穿著精工的蘇繡孺裙,直到她站起身來,他才驚覺她的領口袖口俱是大了一截——不是衣服變大,是人變得小小一隻。
許久未見就是這副德行,葉國枝的心狠狠揪起。暗地狠狠罵了孫房山一句畜牲。
印象中薑斐囡本該像年畫娃娃般紅潤嬌憨,竟在短短幾日磋磨下被削成了一顆瓜子。如今她身形似鶴卻弱不勝衣,眉眼間操勞無神儘顯疲態,通身的錦繡幾欲將脊骨壓垮。
忽而吹起一陣過堂風,他自覺卸下外衫欲裹緊她。
薑斐囡往後躲閃半步:
“葉大人,我辜負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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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坊廢墟的清理日程逐漸步入尾聲,喜慶紅漆粉刷過火燎煙熏的黑痕,唯有些許未能即時更換的老舊瓦片尚能佐證悲劇的真實發生。
葉國枝的日常基本都在查賬中度過,甚少有機會步入布匹的實際生產,此番也是跟著大開眼界。
蠶絲是一種珍惜又脆弱的織造原料,往往不能直觸陽光。尋常作坊都是見縫插針暴曬荒野靠天吃飯,薑家是最早仿照庭院連廊設計建設出陰乾大棚的布坊,並由此無懼日曬雨淋穩定供貨——這樣的巧思在布坊隨處可見,也難怪薑家可以穩坐布行生意的萬年老二。
大棚裡擠滿了煮熟的織物,下餃子般排隊等待脫水。原本正在放酷暑假期的女工們聽聞布坊走水,如今正自發的陸陸續續返工回崗。女工們擼起袖子勁頭十足,勢要把因火災積壓丟失的訂單全部追回。
“當年我回富土,沒人信我個小姑娘能站在廢墟裡乾乾淨淨的把錢給掙了。”薑斐囡望著熱火朝天的女工們陷入回憶:
那年寒冬臘月下著雪,孫房山的心腹將布坊來年的預付貨款卷了個乾淨。她在除夕夜抱著沒賣出去的陳貨挨家敲門,半買半送近乎乞討的湊齊了開春後的周轉。
“是繡娘們一針一線,是紡工一個孔眼一個孔眼,磨穿了手熬瞎了眼,終於用一張金絲提花錦將我托舉出來。可以說沒有她們,就沒有薑家的今天。”
“可惜孫房山不懂這個道理。他以為銀子是從天而降的,以為官場那群碩鼠才能保住他一世榮華富貴。”
薑家先祖在布匹行業耕耘百年,從最簡陋的小型腰機,逐步擴充為三五百台羅織機的工坊,又購入繅車、紋織機、提花機,另設刺繡匠、結花匠滿足顧客各色需求。鼎盛時期,她家不光有自己的絲場,連染色也能一手包攬。
“我的母親本是富土最好的布商。”
那是薑家最絢麗的輝煌。布坊交到母親手裡後,她加強了刺繡剪裁等客製需求的比重,成功打通從布坊到成衣直銷的商道。薑氏布坊的名頭一度震響京師,母親更是憑借羊絨毛氈和絲綢甲胄深受漠北靖王賞識,吞下了漠北軍隊的天量訂單。
“可惜她生了我。”
薑斐囡自嘲勾起嘴角,自厭又疏離的眼睛空洞無神。
葉國枝憐惜她脆弱又堅韌,小心翼翼開口勸慰:
“薑掌櫃不必妄自菲薄。尊母送你去念書進學,想是對你飽含期許。”
大鳳官府推舉女學雖有些年頭,奈何受傳統思潮影響除了在京師響些水花,往往局限於漠北、峨嵋兩地。家有學齡女兒的,即便有入讀願意也要考慮山高水長女子離家求學有損名節——願意承受離經叛道指點的家庭鳳毛麟角,財富與胸襟的支持都缺一不可。
花苑女的珍貴便是由此而來。
薑斐囡輕輕搖了搖頭:
“不,葉大人你不懂。”
“商人有錢無權夾縫求生,自古以來都是遭唾棄的賤行。再小的芝麻官都能將我們肆意玩弄,合理合法的敲骨吸髓抄家滅門。凡是富裕人家最終都會走上讀書科舉之路,為的就是個朝中有人謀求自保。”
薑斐囡淒然慘笑:“我阿公阿婆也是這般思想。隻可惜我家三代單傳,到我母親輩終是斷了香火。他們便轉念把期許寄托在孫輩身上,隻盼富土薑氏一門能出息個狀元郎。”
他們千挑萬選的好賢婿,便是當時名落孫山的落魄秀才孫房山——不是薑家不想挑個好的,商賈門戶在官場處處遭鄙,約莫等同自決於同僚自毀前程。也隻有孫房山這種久考不中的秀才會願意捏著鼻子入贅。
“可惜我又是個女的。”薑斐囡自嘲道。
大鳳為推行女學設立女子科考,準許女子入朝為官。可惜粥多僧少,女官席位多為士族貴女占據,根本不是她們無門無派的商戶人家該肖想的。
“我阿公阿婆幾近絕望,隻有我母親拚著口怨氣要我去試試。”
這些話是前世薑斐囡從未對葉國枝提起的。此時她卻像溺斃冰河的受難者,盲目尋找透氣的切口。趁著生命尚有餘日歡唱,將一切通通訴予他聽。
她知道他會聽的。
“母親自打生我落下病根,身體逐年虛弱。阿公阿婆去世早,我又遠在四川念書。孫房山趁我母親虛弱奪走了她的心血,她的心也就跟著逝了。沒幾年便油枯燈儘撒手人寰。”
往後的部分都是葉國枝知曉的。
葉國枝聽著她狀似波瀾無驚的自序,胸腔隨著故事起伏悲傷的甕動。第一次,他自發主動抱住了她。
“葉大人,我可是辜負了你。”
她耿耿於懷警醒著他,亦或是釣手的又一次拋勾甩餌。
“僅見麵三次的生人,又談何辜負。”
葉國枝的語氣淡淡的,仿佛在講述再稀疏平常不過的公理:“薑掌櫃不是葉某的所有物,你這般行事自會有你的考量。”
他的聲音輕若羽翼,似落雪無聲為大地蓋上棉被,又像母親眷念的眸光隨行愛撫著赤子,四兩撥千斤揉蕩著她的心弦:
“努力長成今日這般參天秀樹屬實不易。”
“囡囡,儘做你想做的去。”
嗡的一聲,頭漿欲迸。薑斐囡隻覺得腦中一片纏柔綿麻。她原是存著哄騙他的心思,卻叫他的坦蕩一擊即潰。
她竭力攥緊了葉國枝的衣角:
“孫房山害死我母親,又火燒布坊逼我就範。他們說要我謹記,母親是不夠安分才被害死的。”
——母親恰恰是過於安分!
“王珂想在你身旁安個探子,被我給領了下來。與其被動抬上砧板遭人魚肉,不如順勢作局贏得活動空間,最終鹿死誰手尚且待定。”
薑斐囡不是個慣於與人全盤托出的性子,如今卻在努力適應。
“鳶飛總是問我,為什麼要回到這個吃人的地方。”
母親操勞一生就像被囚禁牢籠中的翠鳥,窮極努力生出華美豐沛的羽翼,最終不過是成就了他人的霓裳羽衣。
她本該有無數機會剝離枷鎖逃出升天,卻選擇留下鬥爭——最終失去了財產、名譽、尊嚴乃至生命。
如今薑斐囡也站在了與母親相同的抉擇路口上。
“衙門是帝國最微小的臣子,卻是宗族最強大的君主。宗族是衙門最卑微的庶子,又是分家最尊貴的父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上人套人下人,環環相扣層層盤剝無窮匱己。實在無人可欺的,還能調轉頭去欺壓妻女取樂。”
為何不逃?為何要回來?
原先她想不明白的,站在這裡時也就想通了。
“女子是備受欺壓的最末端。便是再顯貴的貴女,幼時從父兄、出嫁從夫婿、老來從子嗣,由生到死富不沾手。”
一場婚姻結兩姓之好,從父兄到丈夫,財富頂著婚嫁名頭由一戶流轉至另一戶,女子隻是連接利益的紐帶。
“而今女子之困境,皆由身心依賴而起。才子佳人話本訓導女子癡心如一方得圓滿,父母憐其愛女亦不過增添妝奩教她逆來順受相夫教子。世人皆道女子掌家,可是女子既無權發落家產,更無名繼承衣缽。所謂掌家主母何不改作代持主母耶?”
“究其根本,皆因律法不授予女子擁有私產之權利,不承認女子亦能頂天立地自立門戶之事實——唯使女子無名無產方能甘願柔順皈依,成為備受欺壓的最末端。”
薑斐囡逐漸從沉淪脆弱中清醒,抽離了葉國枝的懷抱:
“葉大人,這布坊中儘是群無名無產的姐妹。”
她遠遠眺望忙碌的女工們。
“孫房山不滿我母親逆反,便將她害了去。終有一日孫房山也會不滿我逆反,要將我害了去。”
身為商人她自當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卻愈加領悟到當年叫母親退無可退的困境:
“可是小葉大人啊,我是絕對不會退讓的。”
——“我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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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女薑斐囡狀告孫房山王珂,合謀殺害我母親,巧取豪奪吞並薑氏布坊。”
堅若磐石的眼神又叫他想起那個義無反顧投奔的夜晚。烈焰在她眼中燃燒焦灼了月色,誓要把煉獄燒穿的決絕在他胸腔裡留下刻骨烙印。
他想他是愛她的。
無數次,薑斐囡儘可借悲慘身世賺足眼淚。
她明明可以對他說,“帶我走。”
她明明可以對他說,“憐惜我。”
她明明可以對他說,“保護我。”
可她偏偏說的是:“小葉大人,我心有不甘。”
這一刻,思慮究竟是真心混雜假意還是假意鑲嵌了真心都不再重要。
葉國枝再次無比確認:
他愛慘了這個勇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