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說夜奔,總叫人想起兩出戲。
一說是林衝雪夜投梁山,一說是紅拂戴月奔英雄。
屋內火燭燒得劈啪,堂前清風不識文雅,將無辜書頁翻得嘩嘩作響,卻又止步於那道深厚折痕前。
——倘若有心翻讀,裡頭故事恰是這般寫的:
「其夜五更初,忽聞扣門而聲低者,靖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靖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①
六月的江南,本就是雨水漣漣。
今日傍晚剛降了場綿雨。細雨微茫朧月嬌羞,待到雲霧消散,隻見月下紫衣女子雲紗柔曼,烏色帷帽沾著稀碎水霧。燭影晃動中,她纖指輕挑,抬手撩起一簾幽夢。
葉國枝暗抽一口涼氣,頓悟就不該開這天煞的門。待他回過神來,人已經被他鎖在了外邊。
叩叩。
門外佳人淺吟低笑:“官爺開開門。”
孤男。倩影。夜半叩門。
倒是有幾分聊齋的味道。
“官爺,”那女鬼鍥而不舍妖言輕蠱:“我帶了賬冊,我要告孫房山的黑狀。”
葉國枝無動於衷,甚至還默默念了句佛。
這可叫薑斐囡犯了難,前世她也就哄他到這裡。
當年她太過青稚,壓根沒想過乾這事得背著人。傻乎乎大白天蹲在他門口,差點被家丁發現馬失前蹄。最後還是葉國枝看不過眼把她撿回去的。
照理說,這賬呆子聽見賬冊就該讓她進了。薑斐囡蹙眉沉思。不過是換了個時間,他戒心怎的這麼重?
等待的間隙沾了露的紗衣逐漸貼膚,多少有些不適。薑斐囡心中煩鬱,小聲嘟囔起來:
“外頭好冷嗚——”
落音當下門將乍開,叫薑斐囡嚇了好一跳。
葉國枝一低頭就看見了她的赤腳。
一雙赤腳帶著泥點,夥同些許青苔,冷清清踩在蕭索的地上。她生的白皙,粉如蓮藕的肌膚被臟汙攀繞更具殘損美感,直叫人心生垂憐。
薑斐囡這些日子總是半夜溜出來,隻留雙鞋在榻前裝模作樣替她。她本就是狂放的性子,也不在乎一路行來是否踩了滿腳泥濘。
葉國枝沉默良久,終是開了口:
“地上涼,姑娘先進屋擦擦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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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斐囡乖巧坐在繡墩上。她在安靜的時候,模樣還稱得上端莊。倒是能看出幾分望族閨秀的影子。
葉國枝斂了瞳仁不去看她,頂著張無欲無求的麵龐公式化盤問:
“賬呢?”
“這裡。”
薑斐囡從袖中抽出賬冊,葉國枝隻是轉手放在桌上,背過身端了一盆水來。
屋裡隻有個臉盆,是留給葉國枝淨手用的。薑斐囡知道他素有潔癖,頗為意外他竟然肯為萍水相逢的女子做到這般退讓。
“白日裡姑娘說過,葉某身為外男不該遊蕩內宅。”
“姑娘怎麼又肯來了?”
葉國枝把手伸進水裡,分批勾兌著桌上熱茶。薑家招待客人的茶葉素來都是頂好的,看著以金論價的茶葉轉眼變成了自己的洗腳水,闊佬如薑斐囡也不禁有些肉疼。
“我隻道了聲你不該去,可又沒說我不會來。”
薑斐囡強詞奪理的過於硬氣,竟叫人覺得也能占幾分理。
葉國枝沒理她這套歪理邪說。好容易把水溫調到合適,也不扯多餘閒話,徑自擦了手翻賬去。
葉國枝看賬的速度極快,像秋風掃麥般一陣風的功夫就過了。如他所料,這本賬冊並無貓膩。他也相信,憑薑斐囡縱橫商海的本事斷不會讓他查出貓膩。
那廂薑斐囡糊弄著洗了個囫圇,正如偷腥的貓鬼鬼祟祟尋找落腳處之地:她尷尬發現葉國枝沒給她帕子。薑斐囡本想著偷摸甩乾,卻被一條汗巾包裹。
近乎本能的反應,葉國枝隔著汗巾握住了她的腳踝。稍薄的汗巾在熱氣蒸騰下將雙方體溫傳遞,燙得叫人心驚。饒是薑斐囡這種感情木訥的,也沒經住心跳突突了兩下。
對於初見麵的男女而言,這動作屬實曖昧了些。薑斐囡一瞬間有些恍惚。明該是陌生的人,現下卻做著再嫻熟不過的事情。
葉國枝雖不飽讀詩書,僅憑樸素的道德也能知曉自己孟浪。他不動聲色讓薑斐囡自己接手,言語又恢複了淡漠:
“姑娘多大個的人,也該學些禮節。”
又一次的,他沒喊她薑掌櫃——他尚且拿不準她究竟是以什麼身份前來赴約——是薑家拒人千裡之外的閣樓閨秀?還是書裡夜奔長安城的赤足紅拂?
“可是小葉大人,我額頭疼。”
薑斐囡揚起臉望他。葉國枝總是目光閃躲,她偏要叫他看個真切。
煌煌火光下,新痕舊疤無處遁形。
“誰乾的?”
晌午孫房山扇的巴掌已經腫起,額邊久傷未愈的淤紫觸目驚心。薑斐囡沉默的低下頭,撲朔遊離的眸卻又似乎把什麼都說了。
“我問,是誰乾的?”
葉國枝聲音顫抖,甚至不再注意稱謂的禮儀。
他並沒有俯視低下頭的薑斐囡,而是蹲下身加入到她沉默的視角。這次倒換成她看得真切起來:
他哭了。
不是豆大的決堤,也不是淅瀝的綿雨。
隻是眼眶紅紅,像他們曾經一同養過的雪貂。
薑斐囡前世並非沒見過葉國枝落淚。葉國枝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路邊偶遇民生疾苦他會哭,觀戲時至情至性他也會哭。民間經常揶揄他們這號人,說這群太監似小女兒心性,或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或嬌癡多淚傷春悲秋。
薑斐囡並不認可這所謂的太監脾性,起碼她知曉葉國枝隻是本性純良而已。在薑斐囡的成長曆程中,落井下石之徒常見,損人利己之輩常見,像葉國枝這樣能痛他人之痛者才是頂頂的稀罕。
而她正是要利用這份純良。
薑斐囡身形晃蕩,柔軟的撲進他懷中。
葉國枝茫然失措,空蕩雙臂不知從何下手。
倘若不是這個場景,倘若不是這位女子。他本該能拒絕的。可是他甚至能感受到薑斐囡濕潤的呼吸在他懷中逐漸洇染開來:
“民女薑斐囡狀告王珂、孫房山合謀殺害我母親,巧取豪奪吞並薑氏布坊。”
一聲歎息。
“姑娘比我更清楚,你帶來的賬冊扳不倒任何人 。”
提起查賬,葉國枝被蠱惑的心智瞬間又清明幾分。薑斐囡給他看的東西,甚至都稱不上證據。除了正常的經營流水,沒有任何違法的蛛絲馬跡。如果不是利害相關,他倒想讚揚對方簡直無懈可擊。
“自然,”薑斐囡淡淡道:“這可是經我手的賬目。”
“那你為何——”
葉國枝不懂薑斐囡為何要拿沒有問題的賬來給他審。
“這是我的投名狀。”薑斐囡曖昧的攀附上葉國枝,仿若無骨的絞殺藤,最終環住他的腰身。
“扳倒他們不能簡單從賬目入手,得從人身上下功夫。我被孫房山指給了王珂,不日就會成完婚。大人隻需留我在這呆上一宿,明兒個清早自會有人倒黴。”薑斐囡言語悲涼:“布坊是乾淨的,布坊的掌櫃可不乾淨。”
葉國枝屏息,他猜到了薑斐囡接下來的話語。
“接收我,”她倚在他耳畔氣吐幽蘭:“就像你收到了孫房山的禮物。”
“薑掌櫃!”葉國枝奮力掙開薑斐囡束縛,他紅著臉大氣粗喘,仍不忘反身質詢她:
“你可知我是誰!”
“我知你是內廷十三監審計監提督。”薑斐囡定定看著他:“你是個宦官。”
宦官。被心儀女子狠狠拆穿最後的遮擋,葉國枝麵若白紙如墜冰窟。窒息感如排山倒海襲上胸腔,他像被攥住尾巴的老虎勃然暴怒:
“薑掌櫃這算什麼意思!我們閹人雖不能人道,也不至於要受如此折辱!”
“噓!”薑斐囡食指抵住他的唇瓣:“夜深了,彆吵著大家。”
葉國枝晦暗的眸緊盯薑斐囡。
她虔誠的跪在繡墩上,捧起他如玉麵龐:
“我心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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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閱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②
葉國枝愛看戲。尤其是一出紅拂夜奔,他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家中存了各個版本的文本折子,內裡橋段信手拈來更是不在話下:
故事始於落魄英雄李靖上門拜謁,楊素府上侍妾紅拂慧眼識珠,決意拋卻一切與李靖月夜私奔——每讀及此處,葉國枝總要停下拊掌稱快:如此纏綿悱惻的愛情好不利落!好不浪漫!
他偶爾也會心馳神往。
可真當相同橋段落到他頭上時,他卻是想了又想。
葉國枝不知薑斐囡是從哪裡打探來的消息,還特意把書放在了床頭。他從未對外人提起過自己這些小愛好,她卻仿佛對他的脾性了若指掌。
尋常好人家的小姐本該對他們這號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她橫衝直撞膽大包天,竟妄圖拿感情做餌以身入局。
“我心悅你。那日你在堂前為薑家討回公道,我便心悅於你。”
欲望也好,野心也罷。當那雙晶亮的眸將他盛起,便仿佛捧住了世間無二的珍寶。
縱是紅拂本尊來了,亦不過如此。
葉國枝深切的明白,這個膽敢在他枕邊埋鉤子的姑娘,可以是決絕狂奔的紅拂,也可以是走投無路的林衝,卻決計不會是株絲蘿。——喂魚遞拜貼到深夜投名狀,樁樁件件哪有什麼巧合?不過是她一手謀劃的算計罷了。
薑斐囡終是如願占了他的床榻,葉國枝在旁打著地鋪將就了一宿。
夜沉時他獨自起了身。薑斐囡正攥著被子一角攬在懷中酣睡,皎月順著窗沿在她身上披了層霞衣,恍若神跡遺世。
葉國枝不自覺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去。
孤清月色橫在身前,將榻上榻下隔成涇渭分明的兩界。恰如現實中他們的天塹。
小姐與宦官。葉國枝無聲自嘲著。黑暗中他眸色柔光繾綣,任由洶湧愛意沉默決堤。
騙他也好,騙他也好。他想。哪怕初衷是哄騙他。她既然肯花心思編瞎話來哄,他又怎能忍心弗了這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