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豹懶洋洋趴在暗黑金磚上假寐,腕粗白蛇避著光從房梁悠閒耷拉下尾巴,泛著冷芒的翠鳥吞食著多汁漿果,將一切儘收眼底。
與肅穆古板的金鑾殿不同,珍獸坊隻是西苑裡趣意盎然的一方天地。鵬程帝將其拾掇成稱心模樣,作為私宅常居於此。日頭久了這裡也就自然成為後宮有實無名的權力中心。
朝日清風下暗香徐徐,窸窣的波斯語一問一答間,鵬程帝對異鄉人的故土俗語信手拈來——在外旁聽的葉國枝憑著苦學三年的底子,也隻堪堪聽個懵懂。
葉國枝屈身守分恭候在門側,靜待著鵬程帝的征召。直到朝暉蒸乾了衣襟的風霜,絲袍的大食商人方才眷眷離去。
“國枝啊。”
葉國枝應著聲貓腰入殿中跪定。
偏殿裡馥鬱芬芳,來自暹羅的異草同安南的奇花堆疊輝映,青年天子被攢聚其中,散發出四海皆往萬方來朝的霸道威儀。
鵬程帝翻手將小山般的奏折傾覆,紙頁紛紛如雪簌簌如翅崩而垂地:
“這幾日參你的折子又遞了上來。”
遊龍吐息仿若實質纏繞頸側,近在咫尺又若即若離。
葉國枝弓腰垂首觀眼觀心。
他隻是皇帝的一把刀,這裡沒有刀發言的餘地。
“朕已經叫司禮監都駁回了。”
鵬程帝神色晦暗,心中再清明不過:這群人哪裡是來參葉國枝的?分明是來打他的臉,警告他彆再深究。
自有鹿之治將濰州潰敗匡亂反正,爾後緊跟著漠北光複與天端盛世,兩朝的勵精圖治即帶來了民富國強,也帶來了未形之患。邦交朝貢頻繁,民間食貨興盛,詐欺之術花樣迭出,官商勾結抗稅成風。待江山交予他手時,這臃腫的瘤子已是積重難返。
如今內廷炙手可熱的第十三監——審計監,便是在如此根基上建立的。
葉國枝比他預想的更加能乾。
自受命提督審計監,不到兩年便戰績斐然。這裡言官的每一折罵本,都是對他的認可。
隻可惜隔靴搔癢之法終是難抓實質痛楚。
“工部決堤案久未有突破。再押著王謝,內閣某些老登怕是要翻天。”
歸根究底,天高皇帝就遠。
鄉土曆來是朝臣們的自留地。土豪劣紳向下宗族姻親同氣連枝,向上鄉誼結黨官官相護。地方與中央官僚盤根錯節情同魚水,他這四海天子倒成了那個外人。
鵬程帝對此感到深深的怠倦。
“國枝啊,你怎麼看?”
“既然王大人已是查無可查,奴這就放了他。”
鵬程帝眉頭緊鎖:“什麼意思?”
“奴婢以為,”葉國枝將腹稿草構一番,緩緩開口:“凡事行必有跡,有跡即可查。所謂天衣無縫,不過自作聰明。不若將計就計放大抓小,總有顧不著的尾巴。”
鵬程帝百無聊賴的眸子放了光亮,他支著頭興味盎然盯著他:“這幫老小子可不好對付。”
葉國枝匍匐在地,一身脊骨似有形般釘入厚沉金磚,無可撼動:
“奴定不辱皇恩厚愛。”
鵬程帝唇角微勾:
“去,把朕的銀子都帶回來。”
______
王珂接到消息時,審計監已經入了城。
過往欽差巡案,把銀子散出去,起碼可以探得個腳程遠近,欽差的個人雅好更是明碼標價。若是尋著中間人遞個話,今年就算過了關——這葉國枝的行蹤卻是飄忽異常,除開第一日在京郊驛站被目睹過行跡,往後仿若人間蒸發。甚至原該快馬加鞭十五日的路程,他竟五日就到了富土。
如若不是審計監親手遞上名帖,怕是葉國枝不聲不響入了城,他們還以為他在路上!
今日多雨。
王珂守在衙門口如臨大敵。
富土鎮隻是一方小城,從城門到縣衙的幾步小路卻叫他等得摧心焦肺。直到視野中那頂豔紅軟轎在雲霧裡若隱若現,向來金貴的王大人也顧不得淒風苦雨,撇了家仆的傘一路小跑而去。
師爺馮唐率先翻身下驢,頗有眼力見地抽出腳踏。受王珂囑咐,馮唐冒雨陪著審計監從城門行來,路上他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想套近乎,轎簾卻嚴絲合縫的好像縫住一般。他至今連個人影都沒能瞧著。
“大人,衙門裡飯菜已備好。緊著吃口熱乎的。”馮唐討好地朝著軟轎弓身請示。
軟轎隻是停著,裡麵人卻是紋絲未動。
叩叩——。兩聲輕響。
轎旁的隨從立即心領神會:“咱們大人說不必留飯。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勞煩先給咱帶去落腳點整頓整頓,也好換身衣裳。”
死太監可真會拿喬!王珂心中暗罵,恨恨揣度:都說這些閹人身下割過一刀憋不住尿,這麼躲著不敢見人,莫不是尿在身上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心裡罵歸罵,麵上隻敢喏喏應答。
“下官已經吩咐好薑府,即刻就能下榻。”
如此前倨而後恭的王珂,絲毫不見前幾日在孫房山麵前的傲世孤標。若是孫房山有幸能目睹他此刻的奴顏媚骨,怕是都認不出個人樣來。
一頂豔紅軟轎,晃悠悠鑽過狹長的小巷,身後跟著七八隨從,陣前知縣騎驢開道,師爺小跑緊追。雖沒擺出儀仗擾民,明眼人卻曉得富土鎮此番定是來了個大員。
雨還在下,叫王馮二人澆了個透心涼。
軟轎將將停在薑府門口,馮唐嫻熟地掏出腳踏:“大人請。”
白淨的手撩開門簾,入眼便瞧見轎前的礙事物什,往旁地一蹬:
“沒用玩意兒。”
淺淡薄荷香隨風撒開,將沉鬱雨季喚醒。翻飛雲錦的簇擁下,一尊玉人步出。秀逸麵龐穆若清風,素淡的眸似古井無波,雌雄莫辨的眉宇間帶著宮人特有的雍容怠倦,若比水月觀音現。
到底是京裡下來的貴人。
隻見葉國枝頭戴烏紗描金曲腳帽,一席大紅貯絲蟒服,在詩情畫意的江南墨卷中肅殺如一筆朱砂批紅,衝淡了他不似人間的飄渺。他直身立於轎前,頎長挺拔的身姿比王珂還要高兩個頭。王珂隻堪堪望到他胸前,瞧著那四爪坐蟒瞋目而視不威自怒,富麗妖嬈鋒芒畢露。
馮唐眼皮一跳,驀然想起那句俗諺:「遠州僻壤,見鮮衣怒馬作京師語者,轉相避匿。」①
葉國枝操著口地道京片子質詢王珂:“怎得是孫府?”
眾人抬頭隻見華貴半舊的門頭上,一張嶄新鑲金的匾額格格不入地掛著,上書:孫府。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望向門口孫房山。
孫房山一早就得了王珂的命令恭候在此,本意是想涮個臉熟,萬一能走動也算個好差。不成想葉國枝這廝甫一落地,竟拆穿了他最想掩蓋的尷尬。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說溜了嘴,奈何他還需要對方替他找補。孫房山不得已朝王珂投去求助目光。
“提督大人,此地便是下榻處。”
王珂在心中將孫房山罵了三萬六千遍,沒事換個勞什子的牌匾。又將自己罵了一遍,怎麼就偏偏順嘴又把這裡喚了薑府。
“不是說得薑府?”
王珂硬著頭皮解釋:“這裡曾是薑府。”
富土薑氏百年輝煌是不爭事實,孫房山不過是個剛翻身沒多久的贅婿。葉國枝隻需出門找個人隨口問問,這謊就瞞不下來。倒不如照實了說。
——說到底,還不是孫房山急吼吼改了人家門楣惹出來的亂子?自己造的孽自己收!
王珂想到此處,嘴裡說的昧良心話,都帶了幾分咬牙切齒:“薑夫人同孫老爺伉儷情深。如今斯人已逝,這位孫老爺不想睹物思人,便將宅邸修繕了一番。”
這一修就把原本屬於薑家百年的牌匾,換成了他孫房山的孫。
葉國枝似笑非笑掀起眼皮望向孫房山:
“孫老爺就是你?”
他幼年淨身,聲音本就陰陰柔柔。配上此番話裡有話,更顯陰陽本色。
孫房山此前從未見過宦官,葉國枝這陰晴不定的性子叫他冷汗直冒:“草民不敢妄稱老爺。”
“你說你,”葉國枝不屑嗤笑:“吃女人就吃女人,粉飾得那麼好聽作甚?既要吃人肉,又沒本事承認,事後還得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找補。”
“都說無毒不丈夫,你這勾當連丈夫都稱不上。”
富土的薑氏布坊,在京畿也是響當當的老字號,他們宮人亦時常采買。若不是前任掌門猝然離世薑家纏於內鬥,憑著近百年的好名聲,隨宮裡的船出海換銀也能頂上一頂皇商帽子。
這贅婿得此賢妻,竟還貪心的在其身後給宅邸改名換姓。葉國枝暗淡了眸:換作是他,彆說是讓他入贅,叫他改名隨夫人姓薑都是可以的。
孫房山自詡也是讀書人,被個閹過一刀的東西奚落不似丈夫,簡直是書生的奇恥大辱。他卻是兩股顫顫,連半句都不得反駁。隻敢在心底暗罵葉國枝這死太監性子,管得可真夠寬!
“大人提點的是,”到底是在商海摸爬滾打過,學會了屈伸。孫房山腆著臉唯唯諾諾:“草民稍後便把門匾換回舊物,告慰亡妻在天之靈。”
葉國枝涼涼掃了一眼孫房山,對著王珂說道:
“如此,即可。”
______
越過高聳的槐樹枝叉,黛瓦上生了枯草,葉國枝下意識朝旁的閣樓望去——那處空無一物。
薑斐囡將狂亂的心跳儘數壓在半透的明瓦窗後:
前世她隻知道是葉國枝來了後,她據理力爭都不曾換回的尊嚴,又被孫房山掛了回去。
原是這樣要回的。
薑斐囡內心五味雜陳。即感激葉國枝的仗義直言,又恥於告慰先祖的正當請求,竟需要仰仗更大的鼻息為她討回公道。
薑斐囡隻覺這世道荒唐可笑。
而國枝——
在這齷蹉的世道,葉國枝於她是不同的。僅僅在腦海中輕撫過這個名字,心頭柔軟之處亦會顫動。
方才隻匆匆一瞥,他好像瘦了些許。
是了,順天到富土原該是十五日的行程,全走水路最快也得七八日。若想五日到達,隻能順風行船逆風騎馬,不吃不喝日夜兼程。
薑斐囡心中不是滋味,蹲在牆角陰沉著臉,默默在狗皇帝的前世累怨上再添一筆。
尚且不到機緣。再等等。
她緊咬唇暗自勸告。沉寂的思念無聲充盈著空曠,淚水兜兜轉,終是灼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