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痛(1 / 1)

“薑斐囡!既非男兒,為何你偏不認命?”

______

被擠壓的胸腔積鬱難行,四肢仿佛寸寸碾儘。

窗外一聲烏鴉嘯鳴,似嬰兒初啼。她艱難嗆出一口濁氣——終是還了陽。

模糊視線裡陌生又熟悉的楠木拔步床,薑斐囡啞著嗓子喚了人到跟前:

“現在是什麼時候?”

丫鬟鳶飛忙不迭將她扶起身,嘴上應答著:“現在是巳時。”

“何年?何月?何日?”

鳶飛微愣,擔憂地望向她:

“今日是鵬程五年六月初十。”

得到那個期盼中的答案,薑斐囡心如鼓捶。被中掐紅了手腕子,強迫自己冷下臉來。

“是我睡糊塗了。”

她假意扶住並不疼痛的額頭,似瀑黑發恰如其分掩住她難抑的譏笑:

是了,鵬程五年。她終是回來了。

鳶飛隻當她是跪祠堂風寒入體,腦子還燒著在。

為驗證心中所想,薑斐囡急不可耐翻身下床,腳下鑽心酸軟卻叫她一個踉蹌差點臉先著地。

“人還沒好全乎,怎得就蹦上了?”

鳶飛眼疾手快將人撈起。她惱她不愛惜自己,言語多少帶些埋怨。

薑斐囡並不介懷鳶飛的冒言。鳶飛是她在大宅的親信,也是生死抉擇時唯二可以托身的人。隔世還能聽見她聒噪的絮叨,隻叫她倍感安心。

可惜眼下並不是緬懷的好時候。

薑斐囡斂下瞳收起心緒:“我要見老爺。”

鳶飛沒好氣道:“老爺在花廳待客,您去摻合又得討頓打。”

前幾日剛因為牌匾的事頂嘴被罰去跪祠堂,又是濕寒又是高熱差點把鳶飛嚇到魂飛。可眼下人還虛著,上趕去討罵多少是有些失了智——這姑奶奶好歹消停兩天,待到真打起來,她倆跑路也不吃虧。

薑斐囡自有她的打算,尚不能全盤托出。她腿腳不利索,還巴望著鳶飛攙扶。薑斐囡也不顧名門閨秀形象,順勢柔身往地上一滑,潑皮般癱坐,拽住鳶飛裙角輕搖:“好妹妹,咱們就遠遠看幾眼,偷偷藏在屏風後麵不叫人發現。”

都說撒嬌的女人最好命,薑斐囡記得鳶飛偏偏就吃這套。

“那就偷偷的。”

鳶飛歎口氣,終究是心軟了。

______

說是到屏風,實際薑斐囡連門檻都沒跨過。

無他,他們密謀的聲音屬實大了些。

“自打新設的審計監落地,葉國枝那廝好不威風。”開口的是富土鎮知縣王珂:“整個京師都被他攪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

“幸佞攬權豎子當道!”這是她父親孫房山的聲音。

孫房山諂媚的順著王珂話頭發揮:“可歎咱們這些赤心報國的,竟隻能偏於一隅明珠蒙塵。”

“唉,賢弟。可不是。”王珂惡惡一歎:“所以這不是找你商量來了嘛。”

“那小子在京城鬨騰還不夠,竟想把手伸到咱江南來!兄弟家裡這些天不方便招呼,你幫我打發了去。”

孫房山聽到審計監要來人,心肝都顫了顫。內廷第十三監審計監葉國枝凶名在外,是他遠在富土小鎮都有所耳聞的。他們背後罵歸罵,可真要去碰一碰京裡這位紅人兒,他卻是不敢的。

孫房山心生懼意吞吞吐吐推推搡搡,霎時失了方才口舌逞恩仇的膽氣:“可那是個、那是個、那是個……”

薑斐囡光聽牆角都能想象出孫房山此刻的窘迫,她譏諷的勾起唇角,暗暗補上孫房山不敢道出口的心聲:可那是個太監啊!

這廂王珂看出孫房山的遲疑,心中不快怒目而視:

“不住你家難道住我家?”

“我可是登過科的進士,怎麼能同閹豎扯上關係?”

這話甫一出口,孫房山微愣,王珂也愣住了。

閹豎,太監,幸佞。正人君子們不惜嘔心瀝血生造出各色詞彙,將自己與醃臢俗世切割——哪怕他們自己也不見得有多麼乾淨。

王珂不慌不忙地找補:“為兄在官場如履薄冰,上上下下都被人緊盯著。你們商戶…尚能靈活些。”

圓滑的安撫放在此處,多少有些不合時宜的虛偽了。

“更何況我們家過些日子還要納新婦,不宜動土。”

“賢弟,待咱們對付過這茬,叫囡囡過了我家的門,我再撥你一筆款去修繕便是。”

王珂這心眼子快杵臉上了,就連薑斐囡都聽出他毫不掩飾的輕慢敷衍。平日裡對薑斐囡橫眉怒目的孫房山,此時卻連半個不字都不敢放。

“那是那是。”

孫房山陪著笑臉喏喏道:“還是王大人考慮周全。”

聽著兩個快入土的老男人在背後編排自己的人生,薑斐囡胃裡一陣翻湧,耐性已然突破極限。

“父親,您在嗎?”

薑斐囡忽得出聲將其餘三人都嚇了一跳。

無需任何人應允,薑斐囡在鳶飛驚恐的目光下施施然步入花廳。

“呀!王大人也在呢。”

她漫不經心佯裝著巧遇。

薑斐囡生了張嬌憨麵容。一雙柳眉黛若青山,剪水瞳波光含情,配上略顯青稚的芙蓉麵,是純情與風情間的第三種絕色。

她出來時隻隨意套了件湖綠襦裙,肌膚帶著病中未褪的潮紅,無人攙扶的將馴軀體略不穩當,不遠的幾步路叫她走得如蒲柳依依似玉山將傾,絕色之上更添幾筆我見猶憐的注腳。

王珂望著薑斐囡滿眼喜色。

坊間皆傳花苑出來的女子能文善舞,是治家的一把好手。他想著人無完人,便默認顏色會差著些許。

如今一瞧,這顏色也是不差的。

孫房山看見自作主張的薑斐囡,臉陰得能滴出黑水來:

“誰叫你出來的!丟人現眼的玩意!”

當著王珂的麵,薑斐囡故作天真:

“女兒去拿布坊賬本,管事將我打發了回來。這怪事父親可有頭緒?”

這怪事說怪也不怪。不過是孫房山借祠堂衝撞尊長的名頭,強收了她布坊的財權。薑斐囡心如明鏡,舊事重提也不過是借著王珂的勢來翻案罷了。

“賬本!賬本!整日就知道賬本!長輩在議家國大事你沒瞧見嗎?”孫房山自是不會給她翻案機會的。他暴跳而起,試圖用禮法塞住她的話頭:“你在川求學五年,回來刺繡女工全然不會,女德女誡如聽天書。倒學會了向我討要賬本!我孫房山未死你便如此著急掌家,連最基礎禮義廉恥都不顧,花苑五年就是這般教導你的?”

“父親怎能如此揣度女兒。”薑斐囡垂淚欲滴好不可憐:“女兒知曉父親日理萬機。可這偌大家什總得有人操心。女兒夜夜對賬,也不過是擔心底下人作鬼,重蹈之前覆轍罷了。”

薑斐囡說的是薑家敗落的舊賬。母親一死,沉溺溫柔鄉的孫房山被自己心腹架空,待她從四川回來時,布坊已經被家賊裡應外合掏成了一具空殼。她雖力挽狂瀾,最終也隻堪堪保住部分家業。

——此乃孫房山人生一大恨。

話將落地的瞬間,一盞茶杯呼嘯而過,貼著她的額角,哐哐墜地。

“小姐!”屏風後鳶飛循聲而來,焦急扯住薑斐囡檢查。

“無礙。”

薑斐囡不是沒躲,隻是這半生不熟的身體卻是個不爭氣的。好在杯子未正麵擊中她,擦過的地方隻泛起了輕微紅暈,並不礙事。

“賢弟,這我可要說說你。”王珂在旁瞧見美人受難,心中將孫房山罵了一萬八千遍。薑斐囡未來是要嫁入他門裡去的,磕磕碰碰毀了臉,虧的是他自己個兒。

“說起來,這布坊也該有王大人一半。”薑斐囡淡定擦掉臉旁水漬,睜眼扯白:“父親曾說過,未來布坊半數年收都要作為女兒陪嫁送入王府,從此血脈交融,永結兩姓之好。”

三言兩語間,薑斐囡輕飄飄就將布坊所有權劃了一半給王珂。

“既然王孫兩家都有份,作為孫家的女兒,王家未來新婦,看護財產的擔子小女責無旁貸,莫讓旁人覬覦了去。”

俗語說抄家的府尹滅門的知縣。既然孫房山敢拿尊卑禮法壓她,她便送他一份大禮——可彆忘了不光父對女有尊卑,官對民還存著更大的尊卑。

“女兒不過是盼著王孫兩家順利結好,如此在父親眼中也是錯嗎?”

“沒錯沒錯。”王珂在旁附和道。

聽見自己還分了一杯羹,他心裡早就樂開了花。花苑女子果真如傳言般賢良淑德,尚未過門就想著為夫家謀算。王珂對她甚是滿意。

孫房山雖對薑斐囡大為火光,礙著王珂在場也不敢說她不是,隻能閉嘴吃下這個悶虧:

“是為父考慮不周了,過些日子就把賬冊還你。”

薑斐囡卻是不依不饒:“女兒已經迫不急待為兩姓之好儘心竭力。”

她又不是小孩子,過些日子是過多少年?

“應該的,應該的。”王珂此時已經徹底站在薑斐囡這邊。

一想到這等絕色美人即將自帶家產成為自己的新婦,他忽然覺得心如蟻噬,甚至整個六月都索然無味,隻恨明天沒有一覺起來就是與她的洞房花燭夜。

薑斐囡回望自己名義上的婚約者——他已是五旬老朽,身高不足六尺,口中七種味道,眼神八分渾濁,生了九分醜陋麵貌,卻有著十成十的貪婪——而她則毫不吝嗇自己的笑容。

薑斐囡看著王珂,王珂轉向了孫房山:“給她賬冊。”

孫房山不情不願招來小廝,臨交到手裡還恨恨囑咐:“可彆掉了。”

薑斐囡誌得意滿從他手中抽出賬冊,那狠毒的眸光黏著她歡愉的背影,直至徹底望不見邊。

孫房山神色陰晦:賬冊且叫她拿著,反正她也蹦躂不了幾日了!

______

夜色深沉,鳶飛早早被她哄睡了去。

薑斐囡一人踱步至宅中心的水榭。

乘著習習晚風,池中荷葉連連臥鯉淺眠,如晝白月將湖麵映成一麵鏡子,年輕容顏在粼粼波光中像是一場初醒的幻夢。

很難想象,她得償所願又回到了這裡。

前世母親病逝,孫房山偽造十二封急書將她從花苑召回富土。她本不想接下這個爛攤子。可等著上工的繡娘和薑家百年心血,終是沒叫她狠下這份心來。

整兩年不眠不休的商海廝殺,稍有起色孫房山便迫不及待拆了薑家的牌匾,還將她許給了快入土的老登續弦……

孫房山。

薑斐囡默念著那個她痛之入骨的名字,正著咀嚼又反著嚼碎。

人在怒到極點時是會笑出聲的。

薑斐囡笑了。她頗為懷念地蹲下身捏著池塘邊鬆軟的土。

——最後她就是在這兒被害死的。

“薑斐囡!既非男兒,為何你偏不認命?”

死亡回響如影隨形,胸間起伏的炙熱呼吸卻提醒著她再世為人的真實——連帶著還有那貼著骨縫的噬心墜痛。

她投下一粒石子,將池中如花美貌攪得扭曲割裂。仰頭望向天邊那銀盤圓月,沉鬱瞳仁在月色中燃燒,仿佛兩簇鬼火磷磷閃耀。

空無一人的沉寂夜幕中,薑斐囡無聲嗤笑:閻王都不曾叫她認下的命,他孫房山又算個什麼東西?

既然有幸重來一遭,該她的不該她的,這輩子都得給她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