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監丞處出來,蘇雲起忍不住小聲道:“老王也著實太摳搜了,監生又非貧家子弟,怎麼受得了如此清湯寡水,苦行僧似的。”
“也怪我疏忽大意了,我日日與他們同吃同住也並未覺得有何不妥……”沈昀一搖頭,“可能年紀大了比不得他們了。”
當初在蓮花峰求學時,夥食甚至還比不得國子監呢,國子監的廚子們有薪俸,做的不好是待不下去的,所以即便最樸素的食材,亦能做的有滋有味,還時不時變個花樣,這些於本就無心追求飲食的沈昀而言,更不會覺得有何不妥了。
蘇雲起笑了起來,“大縉才立國十九載,我們沈大人與縉同歲,敢說年紀大?那李祭酒我爹他們豈不是棺材板也來不及掀開了?”
沈昀入監數月,蘇雲起也與他日漸熟絡起來,說著不由要將手臂往沈昀肩膀上搭,沈昀不動聲色躲開了。
說道:“好好說話,咒他們乾甚麼。”
蘇雲起笑了,“嘿,你說咱倆不是兄弟嗎?”
沈昀轉身看他:“誰說不是?”
蘇雲起道:“那好,眼下銀錢的麻煩也解決了,你沈大人可謂功勞無量,日後皇上嘉獎你時切勿忘了我啊。”
沈昀:“好說好說,是兄弟就替我支個招,這幫廚子怎麼治治?我還頭疼……哎?”
沈昀尚未說完,蘇雲起腳底抹油一溜煙就順風跑了。
沈昀止住笑意,走回廂房,坐下專心致誌發起愁來了。
這一坐便是大半日,詳密地給膳房製定了一係列的規章,而後又覺得,這些人鬥大的字也不識幾個,到底不放心,傍晚時仍是把人都叫了出來。
“近來所發生的這些事,無需我多說,你們都明白其中緣由,是因為缺銀子,對吧?”
底下膳房眾人紛紛點頭。
“所以你們便與此事無關,可以高枕無憂了。對嗎?”
一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未敢再輕易點頭。
沈昀臉色一變, “你們的所作所為果真就毫無錯處了麼?”
底下人竊竊私語起來。
沈昀厲聲道:“當然不是。”他冷冷一笑, “我知道,你們以為自己隻是個廚子,隻要默默不作聲,便無人問責了。那齊夥夫長又是怎麼走的?這回所幸平安無恙,若是出了事端,又該輪到誰走?還是說……你們真想走?”
沒人作聲了。
沈昀繞著他們踱著步,“若算起來,你們的工錢可是我俸祿的兩倍尚且不止,你們當真不願意乾嗎?”
夥夫們都搖頭。
國子監對於膳房的管製其實是極其寬鬆的,隻要沒吃出什麼毛病,平時李義甫他們甚少前來聒噪。並且每人的活計做完了便可回家,這對於在京裡還不識字的人來說,可算是相當不錯的去處了。
因此沈昀也篤定他們沒人真想離開,“那就好。”
“如今皇聖上下令整改國子監,李大人把這份差事全權交給了我,你們知道吧?”
大家都齊齊點頭。
“我想說的是你們以前糊弄混日子的做法,以後是萬萬不可取的了。那你們接下來要怎麼做,才能安然無虞的待在此地?”
夥夫們都搖頭表示不知。
“很簡單。”沈昀一笑。
“如若你們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事,要記住,第一時間來找我,那麼,責任便在於我,沒人再會找你們麻煩了知道嗎?”
到底沈昀近來在國子監一乾雷厲風行的舉措奏效了,一眾人連連點頭。
“好,現在你們答應我了,我平日裡也會時常過來照看的。倘若你們到年底,都做的很好,那麼售書所得也有你們一份,問題第一揭舉人還有另外的賞錢。假若不用心,明年便不用再來了。”
沈昀撂下狠話。
因膳房連著出了兩次事端,範司業王監丞也格外留意,加上沈昀時時照看,隨後沈昀在監的這段歲月裡,膳房到底沒再捅出什麼簍子,算是平穩度過了。
京裡連下了幾日的雨,這日又迎來了萬裡晴空。
午間,沈昀與蘇雲起去飯堂,一路走,不斷有監生對二人躬身打招呼。
蘇雲起興衝衝對沈昀說道:“羲和,發現沒,近日他們對你的熱情可謂是空前高漲啊!”
許是沈昀頂著一張雌雄莫辨的俊美臉孔在國子監流竄,殺傷力巨大,監生們對於沈昀的熱乎勁兒,他本人可從來沒少感受,以至於悄摸摸如廁的路上時都能碰見招呼他的。
沈昀盯著濕漉漉的地麵,語氣平淡: “怎麼了,此事我入監第一日你便見識過了,還未習以為常嗎?”
蘇雲起望著他,啼笑皆非:“是是,還是不太一樣。”
“如何不一樣?”
蘇雲起托托下巴,若有所思,“我覺得應當從前日大課,你背了樂淞後說起。”
國子監一月一次的大課會講。是全監學生聚在一處進行授課,一般由祭酒或者博士輪流主講,每次兩人,諸生立聽。
沈昀知道,他所說的那件事——那日早晨講恰逢暴雨,樂淞扭傷了腿,在門口一低窪處過不去,沈昀見到便給背過去了。
蘇雲起打量著沈昀道:“你說你這般單薄的身板,怎麼抗得動他的?不過啊,你這招可真是走心好使,比錘他們一頓見效多了。”
沈昀想笑,“他們又不是你兒子,怎麼能隨便揍,何況人家還受了傷。”
蘇雲起點他道:“你還是不知其中關竅。”
沈昀眨眨眼,表示願聞其詳。
“我估摸著那會章旻有事,但凡他在,都輪不上你。他倆自小一塊長大的,感情好的,那叫一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沈昀點點頭,怪道那天他前腳給人送進齋舍,章旻後腳便匆忙跑來道謝。
蘇雲起目視前方,“他們倆以前擱這就是禍頭子,可是說一不二的。你收服了他們,國子監這半壁江山也快被你收歸麾下了。”
沈昀聞言笑了起來,“那照你所說,我豈不是歪打正著了,正愁治不了這幾個崽子呢。”
蘇雲起聽罷亦笑了,兩人說說笑笑往膳房而去……
不知自何時起,沈昀便過上了興學複仇雙管齊下的日子。
這天他又被李玄亮拉去東宮打馬球。
馬球一直是皇室子弟頗為喜愛放鬆身心的一項活動。當今太子對此也頗為癡迷,為此還特地在東宮辟置了馬球場。
夏日高陽懸空,早已灑好水的馬球場,寬闊無垠,一直延伸至遠處矮小的宮牆邊。
太子彤城煜已早於沈昀等人先到場了,豫王彤城澈亦在其側。
沈昀跟隨李玄亮走過去,合袖向二人恭敬一揖,齊聲道:“見過太子殿下,豫王爺。”
彤城煜正準備向彤城澈介紹沈昀,隻見彤城澈的目光掃視了沈昀一遍,嗤一聲笑道:“沈大人忙完了?”
一旁的彤城煜“哦”了句, “原來你們認識。”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你今年也在國子監,”彤城煜拍拍彤城澈肩頭,語氣頗為輕鬆道:“那等會可不準合計串通哦。”
彤城澈聞言嘴角微微上揚, “太子多慮了。”
沈昀兩眼望天,太子殿下這是什麼眼光?
此時李玄亮湊上來,對彤城澈道:“逸清哥,稍後我們一隊!”
彤城澈不置可否,架著他的脖頸去旁邊挑選球杆了。
不一會又來了個人,步伐矯健,紅光滿麵,神清氣爽地衝著彤城煜喊了聲:“太子爺!”
太子放下手中茶水,走出遮陽華蓋迎了上去。
李玄亮見太子表兄裴鴻亮相,頗為得意,以手支枕,靠在躺椅上,對沈昀說道:“呐,那就是我和你說過的,皇上才新封的振威將軍。”
沈昀原對軍中勢力不甚明了,而這些時日跟著李玄亮廝混,對本朝兵權的轉變過程,也有了一個粗淺的了解。
據說當今皇上當年是借用京都的禁軍勢力,政變登基稱帝的。
自當年追隨他的禁軍首領南宮宏將軍離世後,他便著手陸續對禁軍進行整改。
先是將原來歸兵部管轄的四十萬中央禁軍,抽調三十萬出來另設府衙單獨管控。
而後十幾年間各種政令改改換換,三十萬禁軍的領兵者也是來來回回調動。
據李玄亮的意思,調動頻繁是因當今不放心軍權一直放置於一人手中。
直至如今另一位禁軍首領宇文徽謀反後,又抓住了他的私生子牧安,便將牧安手中的兵力悉數交予了太子表兄振威將軍。
沈昀點點頭,心道:“原來今日是為了捧這位新貴。”
不知何時豫王身邊多了名衣著不凡的男子,正攀著他的手臂在敘話,沈昀問李玄亮:“那位看上去與我一般年紀的,是三殿下嗎?好像從未見過。”
李玄亮點頭,“你自然是沒見過,人家一直鎮守西北,近日才歸京的。”
“西北?”沈昀喃喃一句,恍然間明白了:今年豫王歸於國子監,三皇子遠赴西北,宇文徽伏誅,宇文徽私生子案爆出,太子表兄接任……
原來大縉領軍權的更迭,才是李義甫和範司業口中所謂的“朝局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