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賽(1 / 1)

光陰不居,歲月如流,眨眼便到了沈昀跟章樂二人約定比賽的旬假日。

沈昀特意將地點選在了明倫院,院內東西廂房為六館,六館中間,為國子監內最大的一塊空地。以便眾監生圍觀。

沈昀還請來宿住監內的宋直講主理此賽。

晌午過後,與賽者皆如約而至。

沈昀,張樂二人分西東麵而坐。宋直講則坐於上首。

周圍七零八落圍著的則是湊熱鬨的監生。

宋直講原本半歇在監內,被沈昀軟磨硬泡,硬是給拉了過來。他頂著半瞎的眼睛瞄了眼下首,道:“人已到齊了。沈大人既請了老夫,老夫姑且先重申一遍本次問答賽的規則:首先,問答內容皆為本監內所學。其次,沈大人一人為一方,章旻與樂淞兩人作為一方。最後兩方輪流提問,輪流作答,直到答不出者則判為輸方。”

沈昀坐於章樂二人一丈開外,他背靠著圈椅,說道:“我既為師,禮該讓你們。”

他十分溫文爾雅地一伸手,“請。”

與章旻並排而坐的樂淞,微微頷首,道:“好,我先來。‘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下一句是什麼?”

沈昀:“‘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家。’”

章旻接著問道:“‘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後一句。”

沈昀:“‘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這時宋直講見樂淞張口,及時提醒,“沈大人,該到您提問了。”

沈昀睨了對麵的二人一眼,緩緩道:“不急,想必他們近幾日有所準備,讓他二人先問完。”

章樂二人心中輕嗤一聲,樂淞毫不猶豫又接著問道:“‘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下半句。”

沈昀:“‘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張旻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前一句。”

沈昀仍是無波無瀾,“‘古之人,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 【注1】

……

隨著章樂二人的不斷提問,沈昀笑眯眯的回答著,在場的圍觀者越來越多了。

不知不覺間,兩人就考問了沈昀整整一個時辰。章旻原以為沈昀既已高中,又浸淫官場,必為酒色所染,想必不再是當初煢煢孑立埋首苦讀的書生,早已將書上所學拋諸腦後了。是故他與樂淞合計後打算以量取勝,他總該有忘記的。

可沈昀背書如流水一般,涓涓不止。

即至樂淞再開口相問,張旻一把攔下,自己問道:“‘天下太平矣。’前半句是什麼?”

沈昀微微一笑,仍是不假思索,“語出《資治通鑒》,‘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張旻又問:“‘龍歸晚洞雲猶濕,麝過春山草木香。’下一句。”

沈昀:“是《增廣賢文》,‘平生隻會說人短,何不回頭把己量。’”

張旻再問:“‘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後半句。”

沈昀:“‘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語出《韓非子》。”

……

兩人還在激烈鏖戰著,大量的問答,不僅對於答題者是考驗,對於出題者更是如此。

一旁的樂淞知道方才所問都是章旻課外所學,他們既應了賽,自也曾預料萬一沈昀課內的並無漏忘。可漸漸隨著問題越來越多,樂淞乃至愈發多起來的圍觀者,都不甚了解沈昀所答對錯與否。

章旻見沈昀一直對答如流,仍是不死心從牆角記憶中將父親乃至道聽途說之語,皆撿來問沈昀,“‘同憂者相親。’前半句。”

沈昀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抿一口茶, “‘同欲者相憎。’《戰國策》。”

章旻漸漸泄氣了,肩膀慢慢沉了下來,沈昀也不去催他,隻望了眼圍觀湊熱鬨的監生越來越多了。

至此章旻已將能問的不能問的,都搜腸刮肚,全數問儘了,他也不知道沈昀究竟知識漏洞在哪,不過不論有無,章旻知曉自己是無力去一探究竟了。

此時宋直講見章樂二人無言以對,便問他們,“章旻、樂淞,你二人可還有要問的?”

見二人楞坐在那,沈昀笑笑,“你二人可問完了嗎?宋直講問話。”

章樂二人十分不情願的微微搖頭。

宋直講抬首示意圍觀者噤聲,而後說道:“章旻樂淞二人既已問完,我來公布下,沈大人方才一個半時辰內所答,無一有誤。”

一眾監生不禁拍手稱好起來。

沈昀問:“那是輪到我來問了?”

宋直講點頭稱是。

沈昀站了起身:“好。方才我也耗神不少。因而在我提問之前,我想先做個放鬆的小遊戲。”

沈昀說著不知從哪拿出來一段繩子,在手中纏纏繞繞,眾人還不明所以間,他便已將自己的雙手和脖頸捆作一道了。

一眾皆好奇的伸長脖頸去探看究竟。

沈昀自坐席走出,“看,我現在已被捆拴住,可有人能解開此繩?”

他說著走向眾監生,這些學生皆好奇地圍了過去,也有真上手去試上一試的,奈何半天並未解開。

沈昀又走至章樂二人跟前,“你們可要一試?”

樂淞上手便是一番拽拉提,可惜亦無果。

而後沈昀歸位,在眾人跟前,變戲法似的,一個動作,繩索就聽話似的,自顧散開了。

原本就是個民間的雜耍遊戲,沈昀都忘記自哪學來的了,眾監生也是見多識廣,奈何國子監長年枯燥固定的教學模式,怎麼也沒想到,還有老師能給變戲法的,不禁都拍手叫好起來。

沈昀道:“其實這個很是簡單,可要我教你們嗎?”

一疊聲的“要要要”此起彼伏。

沈昀果真走了過去,教起了他們。

聽沈昀道:“如此這般就好了。”

章旻終於看不下去了,“沈大人,此處是國子監,最高學問所在,你怎可教授我們如此市井的雕蟲小技?”

沈昀聞言環顧眾人,不緊不慢地收回長繩,問道:“你們以為,章旻說的對嗎?”

沈昀等了片晌,又問:“章旻的話,你們以為是錯的嗎?”

眾學生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沈昀道:“自我提及此遊戲至此,已有幾盞茶功夫,倘若我行止有失,為何你們無人與章旻一般,對我提出異議?倘若我的言行無錯,你們方才為何又不出聲?”

沈昀在眾人間踱著步,“姑且不論他說的對不對,單單論他敢於質疑我的精神,就值得讚揚。”

對麵坐著的章旻,聽到此處坐不住了,臉上燒的火辣辣,麵紅耳赤。之前沈昀一番對答如流,自思差點被其忽悠去了,見此以為終於找到了其把柄,沒想到……

沈昀:“那我們再說說,國子監到底能不能教授戲法?或者說,有無規定說不可以教呢?”

眾生皆搖頭。

沈昀道:“不錯,國子監從無任何明文規定,說不能教授戲法。”沈昀踱著步,“不過我知道,你們可能有人會說,國子監乃教授詩書之地。”

沈昀笑笑,“不錯,卻是如此,不過今日,我想說的是,如若你們隻是單單學習書上的知識,你們能全然無礙活至如今嗎?”

“顯然不能,”沈昀自問自答,“其實,你們自牙牙學語,便已在模仿身邊大人,你們從未停止過學習,包括有意、無意的。”

“所以,在何處學不重要,如何學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凡事有利於我,皆可學,且終身學。”

眾學生還在琢磨品味著沈昀的話。隻聽沈昀又道:“好了,此事就此結束,遊戲僅僅是個法子,並非目的。眼下該到我問了?”

章樂二人齊齊點頭。

沈昀在三方桌椅當中的空地踱著步,“你們入監是為了什麼?想過麼?”

章旻無聲張了張口,樂淞搶答道:“這自然是為了做官。”

台下一眾亦點頭如是。

沈昀一笑:“好,看來,大家入監的目的,都很明確,姑且容我再追問一句,你們做官又是為了什麼?”

於此,所有人,就不再答案一致,而是眾說紛紜了。

沈昀等議論聲漸低,伸手示意安靜,又說:“既說是為了什麼,那肯定是有所求,對吧?我方才細細聽下來,你們所求甚多,我暫且將其歸為公私二類。不論你們求什麼,總逃不過這兩種。所以說你們到底可否為私而當官?或者是為公而官?二者區彆在哪?或者說最後導致的結果有什麼區彆麼。”

沈昀踱著步,注目著在場的每一位監學生,“爾等在場者,皆飽讀史書,我華夏文明,泱泱千年。曆代王朝興衰如晝夜交替。那由誰來告訴我,王朝為何衰敗?”

下麵回答聲嚷嚷一大片,各不相同。

沈昀目視章旻:“章旻,你來答。”

雖說王朝倒閉的因由各有不同,但章旻不得不承認,大部分原由歸咎起來還是統治階級的私欲無限膨脹所致。他好像忽然間有所領悟了。遂照實說了。

沈昀微微點頭,道:“他答的不錯。因此說人的欲望是無窮儘的,你們個人私欲極其膨脹,乃至不擇手段,最終會摧毀整個王朝。這難道就是你們在國子監日日孜孜不倦之所求?難道就是你我今日聚首明倫院之所求嗎?”

章旻樂淞心知,無可否認,沈昀在極其宏觀的層麵,預演他們未來的走勢。

眾人皆搖頭。

“那我們當官是為了什麼?又該追求什麼?” 沈昀又問。“毫無疑問,我們就是為了日後各司其職,我們是大縉王朝的締造者,我們就是為了建立一個更加美好的帝國王朝而聚首國子監的。各位,日後可千萬彆忘了。”

說至此處,宋直講不由得眼眶發熱,注視著沈昀。

章旻忽問:“沈大人,倘若日後君主昏聵,不堪大統,又當如何?”

沈昀沉吟片刻,“那便需要有人敢為天下先。”

底下一片驚詫,沈昀但見他們銅鈴般瞪大的眼睛,便知他們心中所思定然是那兩個字。

他看向章旻:“章旻,你來說說,此話該作何解?是不是他們所想的那般狹隘啊。”

《道德經》中老子有言:“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老子所說是謙遜與退讓的智慧。沈昀顯然是反用此句直取“銳意進取”之意。

章旻對著沈昀恭敬一揖道:“學生以為,‘敢為天下先’,應有兩點:一是勇氣,二曰才能。我輩須勇於直麵變化,迎難而上,再藉由個人才乾,方能破解危局,開天下萬物之先河。”

“解的極好。” 沈昀笑笑, “我想問問章旻,你當下對我可有一絲改觀麼?亦或一如往昔?”

章旻搖頭。

沈昀道:“看,我想不少在場者應當都如章旻,對我所知甚少,以為我沈某隻是區區從七品主簿。而章旻自稱對我現已有改觀。所以說人的觀念是可以改變的。你可以動用你的觀念,說服他人,乃至讓君王納諫,即使君王不為所動,那麼有如此多賢臣良將奔忙一線,王朝又會差到哪裡去嗎?”

“再者我要說的一點是,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勿要總揪著他人做了什麼,先問問自己可有努力過。身為臣子,為大縉做了什麼?先想想這個。”

是那樣說罷緩緩歸坐了。範縝和王怦也混在人群裡。

範縝對王怦說道:“我早說了,不打緊。”

方才沈昀提及敢為天下先時,王怦直冒了把冷汗,差點兒衝上前去了。

範縝看了眼沈昀,低聲道:“據李祭酒之言,當日殿試若不是皇上以為他年歲尚小,指不定就點為狀元了。如此少年英才,行事自然也會出格些,非常人所能意料。你我啊,隻需靜觀。”言外之意,即便捅出簍子還有李義甫擔著。

兩人說著徐步離開了哄鬨的人群。

樂淞默默在一旁聽著,待沈昀說完半晌才緩過神來,他對章旻道:“我怎麼覺得,沈大人這半日所教,比我來國子監這幾年所學都要多?”

章旻早已色變,待沈昀早已收走紅繩,揚長而去,天已暗了下來,他道:“聖人確是非所與熙也。”

沈昀當然不至於天真到想借由如此簡單的辯論,便可讓這些監學生日後不謀私,不過哪怕日後想起今天,有那麼一絲一毫顧慮也是好的。

再者即便知道這些人日後做不到,可是作為老師,難道職責不就是將他們往美好方向去引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