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1 / 1)

兩人披著月色,一徑往廚房走來。

通至膳房的道路還有幾個轉兒要走,蘇雲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沈昀閒聊著,他問:“羲和,其實我一直沒想通,為何你要為監內的事如此拚命?”

沈昀聽罷,不答反問:“那你一堂堂大理寺卿的兒子,吃喝不愁,為何跑來國子監了?

蘇雲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日日喊打喊殺的,我可吃不消;可若我日日閒居家中,那該他受不了了。”

沈昀笑道:“所以你就躲到這兒圖清淨來了?”

蘇雲起:“……嗯,起初是這麼預備的。”

沈昀:“如今發現此處也並非平靜無波的樂園,比如眼下就被我拘在這?”

蘇雲起擺手道:“跟我爹他們動輒見血要命的,這都算不上事兒。還是說說你好了。”

沈昀神思悠遠起來,須臾又道:“我自鄉野而來,兒時就聽聞官學之名赫赫……以至既要做官,何不去國子監一睹風采?我入監實屬偶然,也並未曾立下過甚麼淩雲壯誌,不是有句話,在其位謀其事麼,你彆看這些學子這會兒不懂得,今後走出學堂曆事了,幡然醒悟我等皆虛應差事,從未好好教導……我隻不過是不想無心為惡,被人一輩子咒罵罷了。”

蘇雲起一點頭, “對,這才是我對你服氣之處,至真至性,有能耐又不張揚。李祭酒能撈到你真是賺到寶了。”

沈昀笑而不語。

“喲,到了,不知可還有能填肚子的。”

蘇雲起正欲開門,突然一道黑色身影從膳房裡竄了出來。

蘇雲起大叫一聲:“誰?”

卻無人應答。

那黑影已三兩步隱入暗處了。

蘇雲起心覺不妙,大喊:“來人,快來人,膳房進賊了。”

沈昀也道:“快,追!”

兩人邊喊邊追著人影。

剛至正門口,就看到一個守門的雜役和這個毛賊交手了。

小毛賊有些功底在身,正在用沈昀教給他的那些招式和雜役交戰著,終因另一個守門者和蘇雲起的陸續加入,寡不敵眾,被擒住了。

小賊被雜役扣住,衣衫襤褸,黃皮寡瘦,雙眼在漆黑的夜晚明亮如夜鷹,正在那死命掙脫著。

蘇雲起上前問道:“嘿,小鬼,大晚上的你來這乾什麼?”

小毛賊不答。

“是想來找點甚麼?”

毛賊仍無回話。

蘇雲起舔了舔後牙槽,把他渾身上下摸了個遍,一無所獲。

無論蘇雲起軟硬兼施,說什麼,那小賊始終如一,咬緊牙關,不吐一言。

兩人就這樣乾耗著。

沈昀看不下去,拍拍蘇雲起,道:“算了,雲起,估計就是餓極了來碰碰運氣。”

蘇雲起這才作罷丟開手。

半道殺出這麼個意外,兩人也就各自歸去安枕無話了。

翌日清晨,小毛賊便被扭送至京兆府衙門了。範司業則命人清點監內各處物品缺失情況。

關於監內進了賊一事,也火速傳遍了國子監上下。

幾個雜役正蹲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湊在一處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隻聽一個雜役詫異道:“國子監裡怎麼會有盜賊?這可是頭回聽說。”

另一人道:“的確新鮮。”

蘇雲起插話進去道:“哎,你們都不知道,我和沈大人為了那幫毛崽子,昨晚忙至深夜,肚子餓的咕咕作響,正打算去膳房看看呢,迎頭碰見一黑影,真是嚇一大跳……”

沈昀在一旁聽著,沉默不言。

蘇雲起道:“也不知是不是來偷吃的,膳房裡的東西,也沒個數的。”

有一個雜役笑道:“我們這兒可是京裡最清水的衙門了,除了幾本破書,還能有什麼值錢的?”

另一個道:“要若是真來尋點吃的,還好了,就怕彆有想法……”

聽到這句,沈昀刻意緊了緊自己胸口的官服,“彆說了,怪嚇人的。”

蘇雲起見他這樣,“沈大人,你?不至於吧!一個大男人,還怕小毛賊?哈,哈哈……”

沈昀:“膽小怎麼了?”

蘇雲起笑道:“沒,沒怎麼。”

沈昀正色道:“說正經的,改日你陪我去尋個新住處,怎麼樣?京城你比我熟。”

隨後幾日沈昀仍舊一邊忙於監務,一邊默默注視著豫王主仆,二人仍一如既往,並無異常。那晚的小毛賊終究因未盜竊物品,在京兆府衙關了幾日就釋放了。短暫的微瀾後,監內一切又歸複平靜。

歲月不居,光陰匆匆,一晃又至休沐,這回沈昀沒敢再耽擱,一早起來,在沿街攤販處隨手買了點吃食,就趕去了豫王府。

這是沈昀第二次進王府。

原以為王府和皇宮是類似風格樣式,鴻圖華構,富麗堂皇,仆婢成群的,亦或是像祭酒府那種,貴重的含而不露。沈昀走在回廊上環視四下,偌大的王府,清廖至極,一股“質樸”感極其不合時宜的撲麵而來。

許是感受到了沈昀的詫異,在前為其引路的趙元笑問道:“沈大人是不是覺得,我們王府,與您想的不大一樣?”

沈昀尷笑笑,眼力不錯。

趙元則順著沈昀的話自顧說了下去,“要我說也是。這塊地皮是當年先帝賜給老王爺的,府邸落成後,老王爺連年在外打仗,也不得空回來收拾,家倒成了客棧似的……”

沈昀無心聽趙元訴說豫王府的往日與今朝,趙元也很識趣地從某種情緒中抽離出來,

頗為欣慰地說,“好在今年我們爺聽勸,把後院那座花園整治了一番。”

沈昀點點頭。

雖說沈昀隻是個不起眼的芝麻小官,趙元但見自己王爺的慎重態度亦是不敢怠慢,又問:“沈大人趕早,可曾用過早膳?稍後先用些早點如何?”

沈昀推辭,“不必麻煩,我已吃過了。還是去見王爺要緊。”

“哎!好,”趙元應著,“隻是恐怕還得勞駕您稍候片刻。”

彤城澈正在後院練箭。

沈昀捧著個骨瓷茶杯,在趙元方才口中提及的這所園子裡等了足有半個時辰,豫王才過來,“沈大人今日倒是早。”

沈昀自知理虧,陪笑笑。恭敬上前一揖,“王爺。”

彤城澈拿起趙元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坐至躺椅上,又問:“可用過早膳?”

一旁的趙元搶先回話:“爺,我方才問過沈大人,說是吃過了。”

彤城澈嗯了聲,理了理天青色袍服,對沈昀道:“那就開始吧。”

趙元幫著擺弄好畫架畫紙,沈昀又活絡起來,道:“好嘞。王爺您坐那裡就好。”說著調整好畫板方向,拿起筆,飽飽蘸了墨水,認真一筆一畫描摹了起來。

沈昀從未想到,原本學習之餘,用以解悶的塗鴉之技,今日竟然正經八百用來畫這位天潢貴胄。

她算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十分的技法,希望能交出滿意的畫卷。

期間都沒抬目看豫王一眼,以至於有雙目光一直注視著她,也未曾留意。

不知多久後,沈昀驚覺自己身旁多出個人。

“王、王爺。”

沈昀緊攥著筆,看著近在咫尺的豫王,調整了呼吸,迅速將筆撤下以防墨汙了畫。

“怎麼不動了?”彤城澈問。

沈昀緩緩點了點頭,“……好。”

又提起筆……

彤城澈低著頭,眯起眼,打量著畫紙上的未完之作,兩人離得極近,在不遠處候著的趙元看來,真有如耳鬢廝磨。

“那,我先走了?”

沈昀眼盯畫作,不假思索點點頭,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彤城澈半晌未挪動一步。

恍然間,終於明白他這番折騰所為何事了,莞爾一笑道:“王爺誤會了。”

“嗯?”彤城澈手抄背後,微微傾身,等他下文。

沈昀解釋道:“想必王爺也聽過“胸有成竹”的典故,說是是有位畫師,他為了畫好竹子,家中種了一大片,經過長期的觀摩,竹子的各種姿態早已深印腦海。雖說下官的畫技遠不如他,但王爺的姿容,實叫人一睹難忘,又何須再麻煩?”

彤城澈聽著,點了點頭,笑的眉眼彎彎,終是慢悠悠踱著步子走了。

沈昀心知肚明他被自己的一通吹捧取悅了,又提起了畫筆。

不一會,一幅少年將軍騎著駿馬,手持長槍,恣意飛揚的寫意畫就好了。

彤城澈瞄了一眼畫紙,問沈昀:“不錯。本王果真如此俊逸出塵?”

沈昀心想他既喜人逢迎於他,溜須拍馬又不用本錢,把他哄高興了就萬事大吉,遂說道:“那是,奈何下官筆法有限,還尚未畫出王爺神韻之萬一呢!”

佇立在春日的園子裡,風送百花香,沈昀不敢深嗅,仍是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噴嚏。

彤城澈淺淺一笑,“不過,這是本王要你畫的?”

沈昀:“……”

好像是沒說過,但剛剛不還嫌自己默畫沒去觀摩他麼……

得,答應畫一百幅也是出自自己之口。

沈昀即刻從善如流,“是下官魯莽了。那王爺要畫什麼?”

沈昀想了想,誠心建議道:“下官以為這園子就相當不錯,畫幅春景圖如何?”

沈昀所說雖為吹捧卻也是實話,豫王的品味的確不俗,沈昀方才還驚詫了一番。

彤城澈揚唇一笑, “本王倒也絲毫不懷疑沈大人觸手成春的畫技……”

沈昀以為他認同了自己的主意,正考慮如何取景。

“無人說過,沈大人清風朗月,眉眼皆可入畫麼?”

彤城澈緩緩將目光投向沈昀,問道:“你……畫過自己嗎?”

“沒……”

這得閒的自盤古開天地就無事可做了吧。

沈昀心裡 “騰”地冒出火花來,感情折騰半晌,把自己叫過來,就為了讓他畫自己?

沈昀終是明了——他根本就不是討要甚麼謝禮,這渾貨分明就是百無聊賴拿自己來解悶了!

“今日風和日暖,時辰尚早,就勞煩沈大人再作一幅。”彤城澈仍在添油加醋,說著往躺椅上一靠,眯起了雙眼。

“……好。”

畫就畫吧。

不過,這要如何落筆?定然不能畫自己著女裝的樣子……

有了!

沈昀提筆蘸墨,一揮而就,畫了幅自己身著官服的畫遞了過去。

彤城澈接過看了,長眉一挑,覷了覷沈昀,“……這是你?”

除了依稀可辨的臉龐,身型明顯皆比沈昀本人壯實。

“是啊。”沈昀一臉篤定,說著向自己比了比。

彤城澈也不再和他置辯,隻吩咐趙元道:“都拿去好生裝裱。”

“等等,”沈昀掏出一枚私章,在兩幅畫右下角蓋了個印。

“好了。”

沈昀收拾著畫架,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心想這回總算是糊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