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雁沉默下來。
片刻才道:“不必了吧,一些皮外傷而已。”
和斷筋折骨的痛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苗霜一下子沉了臉色,冷冷道:“我最討厭不聽話的病人,或者我直接催動蠱蟲把你疼暈過去比較乾脆?”
祁雁抿了抿唇,終是放棄了和他較勁,彎腰脫去鞋襪,挽高褲腿。
苗霜眯起眼睛。
很顯然,祁雁不喜歡被彆人看到他的身體,尤其是腿,縱然已經乾柴烈火過了,但新婚之夜花燭昏暗,平常更衣沐浴時又總是回避他,還從沒像現在這般近距離地細觀過。
苗霜在他麵前蹲身。
手指觸上那雙傷痕累累的腿,他明顯感覺到對方身體緊繃了起來,小腿上到處是淤傷,新舊相加層層疊疊,膝蓋處最為嚴重,烏青泛紫腫脹流血,不知是昨晚磕的,還是今天磕的。
血已經洇透褲腿,到現在還沒完全止住,不然他也不會發現。
苗霜幫他清理了傷口,又擦了點藥,開始在他腿上摸索探尋,試著活動了一下關節,沒有任何與他對抗的力量。
這筋斷得徹底。
挑斷他腿筋的人相當有水平,膝蓋和腳踝附近的幾條大筋全斷,可以說這雙腿是完全廢了,動不了一點。
皇帝對他下這種狠手,明顯就沒想過再讓他恢複,以凡間落後的醫療水平,這種複雜的接筋手術根本做不來。
手筋能接上已是萬幸了。
“所以昨晚在祠堂,我讓你起來你不起,不是你不想,是你根本起不來吧?”苗霜抬起頭,幽幽看向他。
祁雁回避了他的視線,一言不發。
“那我要是沒去找你,你打算怎麼辦,就在你父母的靈位麵前跪上一宿?”苗霜似笑非笑,手中加力,用力掐住了他的小腿,“你要是這麼喜歡折磨自己,不妨告訴我,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生不如死,何必那麼麻煩?”
他剛好掐在斷過骨頭的地方,隱隱傳來的疼痛讓祁雁皺了皺眉。
“要是再讓我看到你不聽話,我就再給你加十隻金色蟲子,保證讓你疼得沒力氣下床。”
他掐得越來越用力,讓祁雁幾乎以為自己剛長好的骨頭要被生生掰斷了,苗霜又忽然鬆手,站起身來。
這條腿骨頭長歪了,正不回去,隻能敲斷了重接。
不過不是現在。
用蠱蟲療傷本就十分冒險,外來的東西留在身體裡,身體一定會產生排斥,若是一次用得多了,隻怕會直接把人送走,須得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想完全把他治好還真有些難度,早知如此,剛才就不該那麼信誓旦旦。
琢磨了一會兒,苗霜又問:“你這筋是什麼時候斷的?”
祁雁垂著眼簾:“被下獄的第一天。”
那是已經三個多月了,難怪肌肉萎縮成這樣子。
“你這腿要是再這麼下去,就算我給你接好了筋,你也一樣走不了路,既然你自己動不了,那就讓彆人幫你,以後我每天給你按摩……”
說著,苗霜頓了頓。
每天都給他按摩也太麻煩了,堂堂魔尊苦了誰不能苦了自己,他可沒那麼多耐心。
於是他轉身出門:“來福!”
祁雁麵色一變:“等等!”
然而苗霜已經走了。
祁雁僵在原地,五指用力攥緊,許久,又慢慢鬆開。
……罷了。
他沉默地一動未動,一直等到苗霜他們回來。
來福從沒看到過他腿上的傷,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親眼所見時,還是嚇了一跳:“將軍……”
祁雁沒看他,也沒吭聲。
苗霜衝來福招了招手:“過來看著,我隻教一遍,你好好學。”
“來了,夫人。”
苗霜又轉向祁雁,命令:“躺下。”
祁雁已經放棄了掙紮,乖乖躺下了,閉上眼睛,就當自己睡著了。
苗霜的手指順著他的經絡捋過,按得他酸疼發脹,卻又十分舒服,精神慢慢放鬆下來。
鎮痛安神的藥物不斷起效,倦意上湧,身邊的嘈雜漸漸遠去。
祁雁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中途似乎聽到有人喊他起來吃飯,卻無論無何也睜不開眼。
直到夜半三更,藥勁逐漸過去,他終於被手筋的酸脹抽疼給難受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口乾舌燥想找口水喝,一抬頭,卻微微怔住。
苗霜不知為什麼沒睡覺,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指尖把玩著一隻斑斕的蠱蝶,蝶翼在月光下開開合合,流光溢彩。
雪白發絲散漫地落在肩頭,被清輝打得半透,火紅的狐狸毛披風鬆鬆垮垮地攏著,襯得精致的側臉愈發白皙,那容貌無一絲瑕疵,全不似凡間之物。
祁雁喉頭沒由來地緊了一下,或許是他還沒睡醒,又或許是彆的什麼原因,他竟覺得那人身上有種強烈的孤絕和寂寞,好似與這方天地格格不入,仿佛那隻停在指尖的蝴蝶,於此間短暫駐足,又會隨時翩然而去。
苗霜感受到他的視線,回過頭來。
不得不說這苗人確實生得一副好皮相,加上異於常人的發色和瞳色,更有幾分仙人之姿,讓人過目難忘——
“將軍盯著我做什麼?一直用這種眼神看我,會讓我以為你想和我做。”
——前提是他彆開口說話。
祁雁一下子從天上被打落回了凡間,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腦子裡除了那事,就沒彆的東西了嗎?”
他居然會覺得這苗人長得好看,那情蠱真能控製他的思想不成?
“食色性也,人要是沒有七情六欲就不叫人了,”苗霜理直氣壯,“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坐著乾什麼?”
“你不也一樣沒睡。”
苗霜撇了下嘴角,嫌棄道:“你身上藥味太重,不想和你一起睡。”
“……”祁雁早被熏得聞不出藥味了,又湊近纏著繃帶的手腕聞了聞,皺起眉頭,“那也是你自己配的藥。”
“所以我換了個方子,”苗霜從袖子裡摸出一個扁圓的小罐,“這個味道小多了,給你換上。”
他說著就朝祁雁走來,經過桌邊時,祁雁適時開口:“順便幫我倒杯水。”
苗霜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念在他是個傷患的份上懶得和他計較,麵無表情地給他倒了杯溫水,遞到他跟前。
祁雁就著他的手把水喝了,乾澀的喉嚨總算好受了些,又說:“還要解個手。”
苗霜要給他換藥的手再次停住,額角青筋跳了跳。
他拿出了畢生的涵養,才忍住沒直接催動蠱蟲疼死他,笑眯眯道:“想解手就去,看我乾什麼,我能幫你解?”
祁雁衝他抬起纏著繃帶的右手:“一隻手上不了輪椅。”
苗霜:“……”
人生氣的時候力氣總是更大一些,他伸手一把將祁雁拽上了輪椅。
祁雁卻還不走,又說:“一隻手也推不了輪椅。”
“…………”
有那麼一瞬間苗霜很想殺人。
將軍府後院有個池塘,正適合埋將軍,就把他推進去淹死算了。
他沉著臉把祁雁推去茅房,冷冷道:“趕緊上,總不用我幫你扶吧?”
“這倒不必。”
苗霜沒興趣看他上廁所,轉身出去了,深秋的夜裡冷得要命,他攏緊了身上的狐狸毛披風,站在門口等。
等著等著,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姓祁的這兩天手不方便,豈不是乾點什麼都要他幫忙推輪椅?
苗霜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古怪起來,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卻也沒辦法。
算了,這段時間讓來福辛苦下,他堂堂魔尊是絕不可能天天給人推輪椅的。
這時,他聽到祁雁叫他:“苗霜。”
苗霜臉色更陰沉了幾分,十分粗暴地把人推回房間,見他要去洗手,陰氣森森地開口道:“敢用冷水洗我就弄死你。”
祁雁剛碰到水麵的指尖又縮了回來。
苗霜往盥盆裡添了半盆熱水,一把抓過他的手狠狠按進水中,拆掉已經被水打濕的繃帶,將繃帶纏過的地方用力搓了搓。
藥味總算洗乾淨,苗霜第三次拿出藥膏,冷冷地掃了對方一眼。
祁雁坦然和他對視,表情無辜。
淡紅色的藥膏塗抹在手腕上,順著筋絡走向慢慢揉勻,很快就泛起熱意,苗霜給他重新纏好了繃帶,命令道:“睡覺。”
“你不睡嗎?”
“管好你自己。”
祁雁沒再說什麼,翻身躺下了,他精神本就疲乏,呼吸很快變得平穩。
苗霜拎起遺落在床上的手爐,摸了摸已經冷了,重新添好木炭,抱著上了床。
習慣性地搶了半床被子,看到祁雁露出來的手,他皺了皺眉,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兔毛護腕,給他套在了腕上,狠狠塞進被子。
真是麻煩得要命,不如毒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