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說到做到,他說要飲酒,便真的來到了一家酒肆。
他張口便要了兩盅酒,董嫣聞到酒香,才想起自己餓著肚子。
“店家,有吃的麼?”
“有,有,豆腐乾饃餅米麵湯,您要點兒什麼?”
“來碗米麵湯吧。”
董嫣摸著自己錢袋子中所剩不多的銅錢,她低頭算了算,若是吃得少些,也就隻夠五日的了。
郭嘉剛喝完兩盅酒,竟然又要了三盅。
董嫣沒想到郭嘉還要喝,店家高興地應了一聲,回頭備酒後,她連忙拽了拽郭嘉的袖子,“先...兄長,莫再喝了。”
郭嘉生性愛酒,高興了不高興了,都要喝上幾盅。
他本就不想輔佐袁紹,可袁紹確是當今勢力最大的一方諸侯,潁川士族又多為他所用。同為潁川郭氏的郭圖盛情相邀,郭嘉才答應到此處來再與他聊一聊袁本初。
可聊來聊去,他心裡總有個疙瘩叫做“不合心意”。
沒想到,今日得董嫣一句“隨心而行,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即便她是為了同行而有意猜他心思,但無論如何,這番話也叫他暢快許多。
“為何?我今日高興,喝幾盅酒,你彆多話。”
董嫣無語,“我銀錢不夠了。”
郭嘉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我有。”
“......”
董嫣本想說,郭嘉既是同她一起去洛陽,那自然該用她的。
可他若是日日這麼喝,那還是彆了吧。
董嫣低聲問:“先生本來離開袁營後,打算去哪裡?”
郭嘉晃了晃酒盅,“不知,走到哪裡算哪裡。”
好吧,那她就更沒有心理負擔了。
她在袁營見到郭嘉時,便覺得他有一股俠氣,她現今明白了,原來是從酒裡來的。
可是,郭嘉喝完了這些酒後,從袖子裡抖出來的那幾枚銅錢,壓根就不夠付他的酒錢。
那店家眼巴巴地看著郭嘉扔出這幾枚銅錢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他隻能轉向同行的董嫣。
董嫣皺著眉頭不明白郭嘉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剛才分明說自己有錢,可他現在的樣子,也不像是藏著銀子不花的,倒像是真的沒了。
可此時在店家麵前,又不好直接問他,董嫣便隻能把所剩不多的銅錢分出幾枚來,付了這頓酒錢。
等離了酒肆,董嫣見郭嘉已有三四分醉意,她上前扶住郭嘉的手臂問他:“先生,你不是說你有銀錢?怎麼方才......?”
郭嘉本來微仰著頭,他將腦袋歪過來靠向董嫣,又指了指自己,“我說的是,我有辦法。”
......
郭嘉說有辦法,便真的是有辦法。
他叫董嫣在不遠處歇著,自己到巷子口尋了兩戶人家問了幾句話,便回來找她。
董嫣這回有些不信他,隻是半信半疑地跟著郭嘉往巷子裡麵的人家處走,隻見他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
婦人的衣著簡單樸素,一身麻布衣裙穿得有些舊,多處打著補丁。腰間係著一根粗麻繩,將略顯寬大的衣服緊緊收束,應是為了便於勞作。
郭嘉與那婦人說了幾句,同她之前未遇見郭嘉時找民房借宿的那番話差不太多,似是什麼兄妹二人因戰亂與家人離散,想要借此地住上幾日。
隻是郭嘉還說,若這婦人家裡的田地,或是喂養牲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他們兄妹二人十分願意效勞。
胡大娘本就是個心善的人,她邀了二人進門叫他們在院子裡小坐,簡單地給二人倒了水,便去準備晚飯了。
即便是已經坐到了院子裡,暫時不用為今日的晚飯和落腳之處發愁了,董嫣仍然有些無語:“你說的辦法便是蹭吃蹭喝?”
郭嘉轉著手裡的杯子,“這怎麼能是蹭吃蹭喝?我打聽過了,這條巷子裡,隻有胡大娘是一個人住,且家中有田地。想必她平日裡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個人應付不來,你若能為她幫些忙,咱們也不算是白吃人家的飯。”
董嫣:“我?”
郭嘉點頭。
董嫣氣不打一出來,“那你呢?”
郭嘉淡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有此物,便可行走天下。”
胡大娘正端著一盆菜從屋後走過來,“你們兄妹倆聊什麼呐?”
見胡大娘出來了,董嫣也不便再和郭嘉拌嘴,她起身接過胡大娘手裡的盆子,“大娘,我來幫你洗吧。”
胡大娘眼中帶笑,“哎,辛苦郭娘子。”
“郭...?”董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想到方才胡大娘管她和郭嘉叫做“兄妹倆”,此刻叫她郭娘子,應是記得郭嘉一開始報的姓名。
“大娘,你叫我阿嫣就好了,我家裡人都這麼叫我,叫娘子多生分呀。”
董嫣說著,把手裡的菜過了一遍水,又放回盆裡問:“這樣就好了麼?”
“再洗兩遍。”胡大娘笑著,“阿嫣在家想是不怎麼乾這些?”
“嗯,我家...”董嫣本想說,她在家時,家中都有仆從和侍女乾活,可胡大娘生在尋常人家,她也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是個金尊玉貴的人,便改口道:“我家父親做得多些。”
胡大娘抬眼看向郭嘉,“想必你兄長也做得不少吧?”
胡大娘家中的院子並不算大,她們二人在灶台這頭說著話,郭嘉在院子中間坐著,便可一字不落地聽見。
董嫣故意道:“我兄長呀,自小便身體不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連隻雞都抱不動。父親哪裡舍得叫他乾活?”
郭嘉撐著腦袋聽董嫣編排自己,倒也不動怒,隻是嘴角的那一抹笑,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什麼情緒。
董嫣忙前忙後地邊學邊做,幫著胡大娘做好了一頓晚飯。三人吃罷後,董嫣又自覺去幫著胡大娘給屋後的菜地澆水施肥,忙了許久,直到子時才把這全然不熟悉的活一一做完了。
胡大娘早早地便睡下了,董嫣捶著胳膊走到院子裡,本想自己坐一會兒,卻沒料到郭嘉也在院裡坐著。
像是刻意等著她似的,董嫣一到院子裡,郭嘉的視線便轉到她身上。
董嫣為了行路方便,早已換下了隨天子東歸時的衣裳,雖說那時的衣裳也算是簡樸,但此時,她渾身上下更是幾乎未加絲毫修飾。
她穿的是胡大娘特意為她找的一件新衣,董嫣本是隻要一件穿過的舊衣便好,可胡大娘非說,她這樣玲瓏剔透的娘子,便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也配不上。
董嫣身上穿的是淺灰色的布衣,因為剛乾完活,衣袖還是微微卷起的,露出一雙如白玉般的手腕。她的發髻簡單地綰起,僅以一支木簪固定,卻有幾縷碎發垂在耳邊,平添幾分靈動。
就像胡大娘說的,她並不是乾活的人。幾個時辰下來,董嫣肉眼可見的雙手通紅,也因為長時間舉著東西,她隻能依靠捶打來緩解四肢的酸痛。
董嫣半晌沒有開口,是郭嘉先說話了,“你...不怨我?”
她倒是沒有料到郭嘉會這麼問,但既然郭嘉問了,她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怎麼可能呢?今日乾的活,比我前十幾年加起來的都多。”董嫣邊捶著胳膊,邊在郭嘉旁邊的台階上坐下。“但既然是我想讓你與我同行,是我有求於你,被你使喚也就使喚了,我認。”
郭嘉看起來有些意外。
董嫣並不在意郭嘉的反應,其實她也有問題想要問他,便想著趁此時一並問了,“先生,在袁營前,我什麼也沒說,你是如何知道我想邀你同行的?”
“你我不過第一次見麵,你便這樣猜我的心思,必是有求於我。你獨自一人與家人走散,若非是想有個男子同行為你壯壯膽、在遇事時替你擋一擋,還能是為了什麼?”
郭嘉說完,又補充道:“若不是,那你所求為何,便不可說了。”
何為“不可說”?董嫣本來並沒聽懂他的意思,可郭嘉說這話時眉梢微挑,唇角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玩味,董嫣立時明白,這“不可說”,當是她對郭嘉這個人有所圖謀。
董嫣薄怒:“先生輕浮。”
郭嘉麵上仍是笑意盈盈的,“董娘子當時就沒想過,若我也是壞人,你當如何?”
壞人?在這亂世,何為壞人?
董嫣不怎為何,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她想了想道:“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判斷出來,究竟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但若先生所指的壞人便是袁營守衛那樣的...那先生既是我相邀同行的,我自己選的,我便認。”
“但若真遇到了,我也不會束手待斃。”
董嫣向來如此,她願意承受自己的選擇帶來的一切後果,但若她真的選錯了,她也願意奮力一搏,以求出路。
亂世之中,天子尚且艱難,更何況她呢?
董嫣和郭嘉在院中分開,便各自回房休息。董嫣拖著十分疲憊的身體,剛沾上床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董嫣醒得依舊很早。
許是在跟隨天子的這一個多月裡,日日都須早起習慣了。
亦或許是自己行路的這十來天,她因為夜裡不敢走,白天便想著多趕些路,都是天一亮就起身,不敢多睡。
董嫣剛來到院裡便看到胡大娘已經把早飯準備好了,她心裡一熱,趕緊上前幫忙拿碗筷。
胡大娘熱絡地拉著董嫣,“快來吃吧,你兄長早都吃好出門啦。”
董嫣屁股剛沾上椅子,一聽胡大娘說郭嘉已經吃好出門了,心裡便是一驚。
“我兄長出門了?他去哪裡了?”
胡大娘:“害,他哪能跟我說這個啊。”
董嫣擔心郭嘉是自己走了,不想再與她同行,便隨意扒拉了兩口飯到嘴裡,著急問道:“那大娘,他可有叫你給我帶什麼話?”
胡大娘搖頭說沒有。
“他往哪裡走的?幾時走的?”
胡大娘也不大明白董嫣為何如此著急,但她還是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告訴了董嫣:“剛走了半個時辰吧,我看是往東邊去的,那兒出了巷子不遠處便是鬨市,興許你兄長去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