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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曄接過寫著“明光”二字的絹帛,心裡悶悶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阿父就算要取字也不能整夜不睡,多傷身體啊。”
正常情況下男子二十歲取字,但是也有提前取的,比如年少入仕或年少持家,亦或者小小年紀就才華出眾深得師長讚許,這種特殊情況下為了方便和師友同僚交流就會提前取字。
加冠取字表示成年,在那之前無論乾什麼都能用“孩子還小”來當借口,但是取字之後就不一樣了,不是誰都能和郭奉孝一樣身為成年人也依舊麵不改色的胡攪蠻纏。
要不是他忽然說要去當兵,阿爹也不會為了給他取字一夜不眠嗚嗚嗚嗚嗚。
荀悅眨眨有些酸澀的眼睛,費勁的將兒子從身上撕下來,“先鬆開,阿父要喘不過氣了。”
傻小子現在那麼大隻,不能再隨隨便便往身上撲。
荀曄吸吸鼻子,聲音不自覺的帶了哭腔,“讓您晚上不睡覺,都是熬夜熬的。”
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傻不愣登的荀阿牞,而是提前步入成年人世界的荀明光。
阿爹可以念叨他,他也可以念叨阿爹,這就是險惡的成年人的世界。
“好了,彆鬨。”荀悅揉揉傻小子的腦袋瓜,溫聲細語的說道,“阿父昨夜和你幾位叔父商量了一下,還是覺得現在進京不太妥當,得和你好好聊聊。”
他昨晚思來想去睡不著,那麼身為傻小子叔父的弟弟們也彆睡了,就算不能討論出什麼有用的,至少能寬慰幾句讓他心裡好受些。
然而現實總是比預想還要殘酷,一晚上過去非但沒能讓他放心,反而更加提心吊膽。
荀曄以為來自長輩的阻攔延遲一天終於到來,抹了把眼淚抽抽噎噎的問道,“阿父,如何不妥當?”
“先去吃早飯,然後阿父和幾位叔父一同和你說。”荀悅揉揉眉心,怕傻小子多想又補充道,“阿父並非要阻攔,若你聽完之後依然想出去闖闖,家裡也會儘量為你鋪好前路。”
荀曄眼淚汪汪不敢說話,他怕他開口就會“哞”的一聲哭出來。
爹舍不得他出去闖蕩,他也舍不得爹。都怪這世道,天下要不亂不就沒那麼多事兒了?
阿爹不喜歡出門,和家裡人來往也稱不上主動,現在情況不算太亂所有人都住在一起還好,要是哪天出現變故落單了想找回來都難,這讓他如何放心嗚嗚嗚嗚嗚。
情緒是會傳染的,荀悅怕再說下去會發展成他們父子倆在屋裡抱頭痛哭,連忙止住話題起身出門。
為了方便煮掃的仆婦收拾,這些天家裡人用飯都在一起。
幾句話的時間外麵天色已經大亮,郭嘉站在籬笆牆外笑眯眯打招呼,對這種早上起來出了房間就能看到周圍人在乾什麼的生活很是新奇。
荀曄蔫兒了吧唧的揮揮手,和昨天朝氣蓬勃的模樣判若兩人。
郭嘉:???
他睡了一覺找回了腦子,小傻蛋睡了一覺把腦子丟了?
那他找回來的到底是誰的腦子?
郭奉孝一頓早飯吃的戰戰兢兢,吃到七分飽放下筷子,再看看都比昨天沉默許多的荀氏眾人,又有種他的腦子還在半路沒找回來的感覺。
人果然不能和蠢貨共事,他隻是去了趟冀州,甚至沒和那些家夥相處太久,怎麼就有種被他們同化的感覺?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為了他聰明的腦袋瓜著想,還是得和他自己選出來的好友待在一起。
飯後,所有人聚在一起給想要出去闖蕩的少年郎分析天下局勢。
家中不養閒人,即便天資平庸也要有自食其力的本事,何況他們家並沒有真正平庸之人。
他們這一輩基本上都是這個年紀離家,或是到郡裡任職,或是跟隨長輩赴任,如此曆練幾年,之後是舉孝廉正式步入仕途還是收身隱退做學問全憑自己心意。
這個年紀確實該準備出去闖蕩,隻是阿牞情況特殊,他們從來沒想過讓才回魂痊愈沒幾年的侄兒和他們一樣十六七歲就離家。
現在孩子自己提出來想做什麼,身為長輩隻需要給他鋪盤平眼前的一段路。
他們能幫襯的也隻有眼前這短短一段路。
荀彧神色平靜,責無旁貸扛起教導侄兒的重任,“此地已經不安全,無論如何我們年後都要走,阿牞要留下的話就隻能和你父親分開。”
雖然離開潁川時就知道密縣也不是久留之地,但是沒想到洛陽周邊也會亂的這麼快。
冀州牧韓馥是潁川人,且前兩日剛剛送來信件說歡迎鄉人去冀州避難,他們家兩位兄長如今也都在冀州為官,有族人能夠上下打點總比躲在山裡強。
郭嘉眸中劃過一抹了然,聽明白情況後正襟危坐以叔父的身份擠進去一起分析。
荀氏對京城及周邊的情況更加了解,他剛從冀州回來,更清楚冀州目前的情況,從休若友若家書中得來的消息不如聽他說直接。
原本就打算睡一覺清醒清醒再互通有無,正好現在一起說。
什麼?他郭氏的族人?
郭氏全族早在半年前就遷去了冀州,他這是和那邊處不來才離開。
不是說冀州不好,州牧謹小慎微對想要建功立業的屬官幕僚而言是缺點,對治下百姓來說卻是天大的好事,縱觀大漢十三州再沒有彆處比冀州更適合避禍。
沒關係,他過完年就回潁川找誌才。
文若說他們啟程來密縣的時候正好趕上誌才生病才沒有一起過來,都說他身子骨不好,那家夥比他還虛,沒個好友照應可怎麼好哦。
他離開冀州時就把接下來的行程安排的明明白白,潁川家中有老仆打理,他身邊也帶著護衛,最最重要的是他察覺到危險知道開溜,所以不用像操心某個小傻蛋一樣操心他。
荀曄不知道硬擠進來的“郭叔父”在想什麼,麵對幾位長輩端端正正坐好,感覺比同時對著四個皇帝還緊張。
他已經做好和美人爹分開的準備,戰場上刀劍不長眼,他皮糙肉厚怎麼折騰都沒事兒,阿爹和族人一起留在安穩的地方做學問就夠了。
荀彧蘸了蘸杯中溫水,用手指在桌上畫出幾道曲線,是簡略的州境分界線,“董卓暴虐無道,典軍校尉曹操曹孟德於陳留首倡義兵,但隻有濟北相鮑信與其弟鮑韜率兵響應。”
荀曄眨眨眼睛,舉手表示有疑問,“不是說天下英雄群起響應嗎?怎麼會隻有倆人?”
荀悅搖搖頭,“今幼主羸弱,董卓兵強馬壯大權在握,不是所有人都有曹將軍那般膽氣敢直接和他叫板。”
“招兵買馬和觀望局勢不衝突,各州郡那麼多‘豪傑’,真心匡扶社稷者寥寥無幾。”郭嘉聳聳肩,不緊不慢說道,“討董不是喊幾句口號的事情,裡頭彎彎繞繞多著呢。”
冀州物阜民豐兵多糧足,渤海太守袁紹袁本初當庭怒斥董卓逃至渤海,冀州牧韓馥韓文節同樣不滿董卓擅行廢立,二者皆是當朝名士,以他們的聲望要起兵討董比散儘家財才募來四五千人的曹孟德容易得多。
但是韓文節不想興兵生事,又憂心袁本初聲名大噪且名門之後比他更得人心,竟然直接將人看管起來不讓他和冀州的高官賢士來往,免得袁本初繞過他這個州牧帶著冀州兵民前去討董。
說韓文節自私自利小肚雞腸?可他又安排親信回潁川迎家鄉士人百姓到冀州避難,中原避不開戰禍,那就儘量讓治下太平,至少能讓父老鄉親有個能避難的地方可以去。
可以說他膽小怕事,但是不能說他不堪為名士。
那袁本初也不是真的小可憐,汝南袁氏在朝中引風吹火,他和袁術一人奔渤海一人至南陽,全是人稠物穰的好地方,如果沒有猜錯,袁氏這是後知後覺意識到推董卓上位是步爛棋,想靠袁紹袁術到地方招兵買馬好在兵力上和董卓抗衡。
如果不是袁紹動作太大,韓馥也不至於緊張到直接派人看管他的地步。
都是名士,他得要臉。
荀曄遲疑了一下,又問道,“這樣的話,冀州還安全嗎?”
按照官職來看,冀州牧比渤海太守大;按照家世背景來看,袁紹比韓馥強;按照他記憶中的曆史發展,再過不久冀州就會易主,讓韓馥將冀州拱手相讓的大功臣中還有一位是他素未蒙麵的叔。
文若叔應韓馥的邀請帶著族人去冀州,要是到地方發現冀州已經變成袁紹的了該怎麼辦?
等等,他知道有兩位叔父在冀州為官,叔叔們跟的是韓馥還是袁紹?還是說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裡,不管哪邊出事他們都有後路?
小傻蛋驚歎一聲,連忙表示不用管他剛才的問題,看透不說透,叔父們接著剛才的繼續講。
荀彧笑笑,沒有說冀州那邊到底是怎麼打點,擦乾手指又拿出幾片竹簡,“目前響應曹操的義軍不多,但是據說來自三公的檄文已經快馬加鞭送至各州郡長官手中,這是其中一份。”
董卓凶名赫赫,曹操的名望也不算高,萬一義軍討董失敗,董卓可以一杆子將他們所有人全部打成反賊。出頭鳥不好當,沒有多少人願意這時候頂風冒頭。
但是有朝廷檄文在手就不一樣了,滿朝文武在董賊的陰影下如履薄冰,三公親筆寫下“見逼迫,無以自救,企望義兵,解國患難”,字裡行間血淚斑斑,這時再不響應討董號召難道要和董賊為伍?
旁邊,沒比荀曄大幾歲的小叔荀棐補充道,“不過那檄文並非出自三公之手,而是東郡太守橋瑁假稱三公所發。”
他爹如今是三公之一,檄文是真是假沒人比他們更清楚。
“檄文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通過郵驛送到各地長官手中。”荀彧抬眸,“天子處境艱難,各路義軍需要的隻是一份能讓他們名正言順的依據。”
隻要檄文能通過正規途徑送到他們手上,那就是真的。
“然後一群人以匡扶社稷為由聚在一起,開始新一輪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郭嘉不以為然,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後愣了一下,“彆說你們真心覺得那些家夥都滿腔熱血為報國?”
荀彧無奈,“奉孝,阿牞還在。”
郭嘉據理力爭,“正是因為要給阿牞聽,所以才不能讓他對那些人抱太多希望。”
局勢瞬息萬變,估錯人心真的會有性命之憂。
眼看兩個人要展開辯論,荀曄小心翼翼的往親爹那邊挪挪,趁沒人注意用氣音小聲說道,“阿父知道的,出門在外隻有我忽悠彆人的份兒,沒有人能忽悠我。”
荀悅彎彎眼睛,“阿父知道,我們阿牞最機靈。”
隻是擔心要是能控製得住就不叫擔心了。
父母在不遠遊,願意跟隨鄉勇從軍的壯丁中至少五成是孤家寡人,剩下的那些要麼是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不得不響應招募換取錢糧,要麼是在家鄉得罪人過不下去不得不離開,很少會有人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放棄安穩日子選擇朝不保夕。
他希望傻小子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可安穩不是想要就能有的。他已經怯懦的隱居鄉野當閉上眼睛就沒有生靈塗炭,不能強求兒子和他一樣自欺欺人。
有人權欲熏心貪名逐利,有人散儘家財匡扶社稷。世上不隻有罔顧忠義的亂臣賊子,更有忠臣義士仗節死義舍身成仁。
他們家阿牞赤子之心,將來定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好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