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想要騙過彆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要先騙過自己。

林寒溪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提起了手中的金屬箱。金屬箱裡是她從瑞德大廈裡帶出來的陳醫生的一部分——一顆構造很奇怪的、接口處滿是機械線路的人類頭顱。

她提著陳醫生跑路的時候，情勢實在過於緊急，一直沒能顧上仔細查看陳醫生的情況，直接導致她在直升機上打算把陳醫生打包帶走的時候，被頭顱上滿是機械線路的接口硬控五秒鐘。

“你先跟我發誓你不是二五仔...你這樣子看起來真的好怪。”林寒溪眼神凝在那個地方，麵色沉重。

“我發誓...我立字據！我的腦子還是人類的！隻是看起來有億點點機械改造而已！而且那個控製我的東西已經被清出去了！不信你問你那個人工智能！”

副係統適時解答：“他雖然接受了重度機械化的改造，但是大腦的基礎構造仍舊是人類，在瑞德大廈控製權限的奪取中，我取代原有人工智能，獲得了對他思維百分之八十的控製權。”

“所以現在是你在我腦子裡是吧...快從我腦子裡出去！”

林寒溪：“......”

最後的結果是副係統先行退出，因為陳醫生的頭顱因為此前用眼睛在戰鬥而能源不足了，現在安靜地被端正擺在箱子裡，林寒溪提著裝了陳醫生的箱子，為了更符合人設，還裹了一件副係統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白大褂，感覺自己像末日片裡的經典反派滅絕人性冷酷無情科學家。

這位自覺看起來滅絕人性的冷酷反派向下看了一眼，廢墟之外有更多的建築仍然在屹立著，她在心裡問：

“我真的沒有什麼辦法嗎？”

除可控核聚變以外的火力徹底清洗，她不懂什麼是可控核聚變，但她聽得懂什麼叫火力清洗。這意味著今夜以後，在GW327區的地表，除了X級汙染物和未必會徹底消亡的A17號高危汙染物綠洲以外，不會再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活著”的存在。

這是一場聯邦決策下的、單方麵的屠殺。

“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很遺憾，根據現有情況判斷，我們無法停止這一屠殺。如果伊甸是一株長滿蘋果的樹，那麼我現在隻是控製了它的一枚果子，我無法為您修改伊甸的決策；而您目前也不具備阻止火力清洗的能力，即使是您這樣的異能者，也會毫無爭議地在耗空自身之後死在火力清洗之下。”

林寒溪在發問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結果，但心頭還是難免沉重，她在心裡應了一聲，踏入了目標的艙門。

她首先看到的是那雙眼睛的主人——燕高雲，留著英氣利落的短發，半身都被卡在機械外骨骼裡，氣場是意料之內的淩厲，但出人意料地，她對待林寒溪的態度還算溫和，對著她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另一位A+看起來就沒那麼好相處了，擁有著極具攻擊性的英俊容貌，林寒溪和他對視了一眼，敏銳地察覺到在這位A+眼裡，自己應該和一隻路邊的蟲子沒有任何區彆。

厚重的機艙門輕巧地閉合，機械裝置收回，伊甸指示林寒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還貼心地提供了食物和水。

這些食物和水堆在座位前方的簡易桌板上由機器人送過來。副係統報了一聲“安全”就沒再說話，機艙裡剩下兩位都保持著沉默，林寒溪也保持沉默，飛速地補充著能量。

三人之間的沉默一直保持到伊甸播放全機廣播。

“尊敬的S級異能者燕高雲，您好，為了淨化危險的X級汙染物，根據聯邦決議，對GW327區的火力清洗已全部準備就緒，無人機群隨時可以出發執行任務，是否開始執行？”

林寒溪的心揪了起來。

燕高雲卻意料之外地保持著沉默，直到伊甸第二次問出那句：“重複，對GW327區的火力清洗已經全部準備就緒，是否開始執行？”

旁邊的那位A+冷笑了一聲，沒說話。

燕高雲昂頭，森白的燈光打在她側臉上，映出一道乾淨利落的線條來。她直視著機艙裡正對著她的攝像頭，平靜地回答伊甸：“推遲執行。”

那位A+看起來終於忍不住了：“燕高雲，你這樣拖著到底什麼意思？聯邦的決議已經下來了，你這是在違抗軍令，你也想上軍事法庭嗎？”

燕高雲並沒有回答她，高空中伊甸的聲音回蕩在機艙的每一個角落：“理由。”

燕高雲維持著那個姿勢，聲音依舊沉穩從容：“我曾經和X級汙染物有過短暫的戰鬥經驗，作為此次行動的負責人，我有權力根據現場情況進行具體執行，從地圖上看，GW327區除瑞德大廈所在的浮雲區以外，其餘地區的汙染數值仍然處於正常範圍，根據計算，對GW327全區執行火力清洗可能會影響到浮空島本身，我要求修改清洗計劃，隻對浮雲區進行清洗。”

伊甸沉默了幾十秒，回答：“駁回。聯邦要求最大限度地保證浮空島的安全，隻對浮雲區進行清洗被判斷為存在高度風險行為，計劃修改失敗，請按原定計劃執行。”

燕高雲看起來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我要求履行我作為S級的義務，界定X級汙染物的範疇。”

接下來的交流林寒溪就聽不到了，伊甸似乎啟動了訊息加密。從結果上來看，很顯然是這位S級在交鋒中獲得了勝利，伊甸為她重新打開了機艙，她站在艙門處舒展了一下筋骨，下一秒直直地跳了下去。

那位A+在旁邊看起來更不滿了，林寒溪深感事態不妙，縮在角落裡，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林寒溪被驚了一下，瞳孔瞬間放大，角落裡的攝像頭轉了一下，附近的小桌板底下彈了朵塑料假花出來，廉價的花瓣裡簇擁著一顆小小的播音器，伊甸的聲音小聲地從裡麵傳出來：“請您不要擔心，燕隊是S級的異能者，這樣的離機方式並不會對她造成任何損害。”

林寒溪看著這朵花，下意識嗯了一聲作為回應，感覺心情更複雜了。

那朵花得到了她的回應，左右晃了兩下，又縮回桌下去了。

伊甸前後的反差讓她有點迷茫，幾分鐘前的它催促燕高雲下達火力清洗居民區的命令，幾分鐘後它關注到了林寒溪的情緒並且貼心為她解答。

站在人工智能的角度來看這些行為的底層邏輯並不衝突，站在人類的角度看這行為分裂得令人發指。

副係統的聲音在腦子裡出現：“伊甸的又一枚果子。”又補充：“有個消息也許您會樂意聽到，在燕高雲推遲執行火力清洗的這段時間裡，許多GW327區的居民正在通過地下通道離開GW327區。

林寒溪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對她來說真的是個好消息，有幸存者總比全死在這裡要好。

鬆了這口氣的林寒溪：“太好了，哦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是不是....”

“我不是果子。”

“...沒有名字。”

雙方互相尬住幾秒，林寒溪大為驚奇：“哦！你現在都會搶答了！”

副係統拉出一個機械的語調來：“我能明白這是一個善意的調侃，我願意回應您，哈哈。”

林寒溪從未聽過這麼平板的笑聲，她一邊竭力維持著表麵的波瀾不驚，感覺被這兩個代表笑的字冷到了。

真的有人在機艙裡笑了起來，林寒溪驚詫地抬起頭，看見那位A+突然大笑了起來，甚至誇張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從美學的角度來講，她能夠理解這場麵應該算得上是漂亮的，可以被剪刀手剪進“美人發瘋容色傾城”這種標題的剪輯裡，然後獲得幾萬點讚之類的。

但她今夜實在經曆了太多，實在無力欣賞，隻覺得他一驚一乍地是個癲公。

那位A+終於笑完了，看起來心情大好，抬起頭看著她，態度漫不經心地：“喂！那個誰，你是治愈係吧，燕高雲等會兒要上來了，你扶著點，可彆讓她死你這兒了。”

林寒溪神色陰沉，右手蠢蠢欲動，可能是今晚見過的血太多，她難得地對一個活人起了殺意。

燕高雲有意推遲火力清洗，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對於GW327區的居民都算是好事，這家夥幾次三番跳臉嘲諷，林寒溪看他不順眼有一會兒了。

“副係統，這A+什麼來頭？我能不能動手弄死他？”

還沒等副係統回答，機艙門就重新打開了，燕高雲在下麵不知道遇到了什麼，現在滿身都是血，臉色都白了不少。林寒溪大驚失色，第一反應起身跑了過去。

機械的外骨骼發出吱呀的響聲，燕高雲在外骨骼的作用下勉力站直，林寒溪的手扶上了她的手肘。

“...您小心。”林寒溪說。

綠草形態的能量自發纏上了燕高雲的手肘，燕高雲原本冷淡的眼神驟然亮起，她深深地看了林寒溪一眼，那一眼裡涵蓋了太多：驚訝、狂喜、疑惑，然而她又立刻恢複了平靜。

林寒溪心頭一顫，幾乎要以為那複雜的一眼是自己的幻覺。

伊甸操控著機械手臂過來接手，燕高雲的重量大部分由機械手臂接管，林寒溪的手隻是象征性地搭在那裡，正準備鬆手的時候，燕高雲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指。

那死死握緊的手讓林寒溪再次確定了，那一眼不是自己的幻覺。

旁邊的家夥又發言了：“燕高雲，你何必呢？治愈係又治不了你，頂著這麼重的傷回來，等會兒掃尾的時候，你如果死在下麵，那多不合算。”

燕高雲握緊林寒溪的手，感受著治愈的生機正瘋狂湧過那些破損已久的傷口，刻意吐了一口血出去讓自己顯得更加虛弱：“你說得對。”

她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掏出來了一個密封的複雜裝置，向伊甸報告：“通報異能管理部，X級汙染物判斷完畢，微片量級判斷為可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