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看到這心中一緊,終是沒有忍住,指尖一根細小如針的羽毛彈射而出,紮在那戰士的脖頸上。
他想在那人走入聖木火堆之前,把他的汙染吸走。
姬堯光阻止的手伸到一半,卻又收了回來,微微歎息。
因為在一瞬間,那戰士已經燃燒起了火光,那火光璀璨耀目,宛如烈日,有無數灰燼從他身上飛出,閃亮一瞬後,湮滅在風中,數息之中,一具完整鎧甲落下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鳴響,被等在旁邊的戰士含著淚水收起。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多看周圍一眼,甚至都沒有管是誰射出那一根針毛,因為這樣事,太常見了,總有巫者想要試試能不能救,那麼多年,他見過無數同袍離去,卻也從未見過能救下他們的人。
林昭臉色煞白,他難以置信地看了自己的手,忍不住轉頭看姬堯光。
“他的體質太弱了,腐蝕已經替代了他的肉/體,所以,他承受不起你金烏之火。”姬堯光輕聲道,“阿昭,你還不清楚,越弱小,越是難以抵禦腐蝕,哪怕是人巫,在這個世界,也是萬中無一。人離太陽遠了會冷,近了,會死。”
“你也救不了麼?”林昭看著那還有十幾個戰士,忍不住問。
“以前或許可以,現在不行了。”姬堯光悵然,“他屬於‘人’的本質已經被腐化,變成災劫的一部分,想要救他,必須先恢複體魄,如果他是‘人巫’的境界,驅除災劫後,能自我補全□□,那自然有救。”
或者是用他以前的木心倒是可以分擔腐蝕重生體魄,但他每年凝聚生成的木心數量極少,都是做為巫國做為頂級戰功兌換獎勵,是給國主天巫之類鎮守一方、抵禦大凶的強者使用的,低階士卒,怕是聽都沒聽過。
林昭看像那個還在嚎哭的小孩,握緊了拳頭……他已經明白,如果連肉身都無法補全,他的金烏之火,就是直接起個助燃效果了。
“就沒有什麼彆的辦法了?”
“這是他拖太久了,”姬堯光按住他的肩膀,“如果定期用聖木和祭祀清理腐蝕的,那腐化速度將會非常慢,慢到壽命儘頭都看不到這一日,又或者在腐化到一定程度時,不要再去戰鬥,不去接觸那些腐蝕生靈,都不會走到這步。”
“是啊,”那攤主聽到姬堯光的話,也是心有戚戚,“可去長城上當守衛來錢最快啊,死了撫恤還高,真要是再不能用巫力,成了廢巫,不但賺不到錢,還會成那吃白食的,更是需要花錢去清理腐蝕……那日子還不如死了。”
“就不能每月給他們一些錢麼,他們也為氐國立過功啊。”林昭話說出口,其實也能想到,在這樣的世道,資源可能非常緊張,但還是覺得這些人太可憐了。
“有,但就隻夠一點吃食生活,”那個攤主揮揮手,不想說這事了,於是提醒道:“你們待了兩天了,快點離開吧,外城這裡劫力強盛,待久了還要多花錢去清理腐蝕。”
林昭看他飽經風霜的臉:“看你也不是很厲害,沒法直接抵擋劫力,怎麼要還在外城擺攤呢?”
“這裡比內城賣得貴,”攤主笑了笑,“我那孩兒第一次入巫儀軌失敗了,他都努力考了第二次,等我給他賺到第二次儀軌的錢,就不在這乾了。”
“儀軌材料很貴麼?”林昭想到自己儀式時,老巫師直接包辦了,根本沒找他要錢。
“不貴,”那攤主隨意地笑笑,“學徒第一次儀軌,是不花錢的,第二次,氐國會補貼一半,隻有第三次,才是全價,再說,我也不會讓他們去做第三次。”
林昭還想再問,就已經被姬堯光拉走了。
“第三次時,靈魂積累的汙染是有可能直接把入巫者腐蝕成初鬼的,機率大約會是五選一,所以,流派也是不建議第三次入巫的。”姬堯邊走邊道,“但是成為巫,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很多年輕人都寧死也要拚這點機會。”
“百分之二十死亡率也太高了些。”林昭聽得都覺得揪心,“不當巫師,過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吧?”
“當普通人不好活啊。”姬堯光無奈,“你是沒見過長城城破的時候……”
他說不下去,隻能轉移話題:“前邊就是內城了,咱們先進去吧。”
林昭收拾了有些沉重的心情,和他來到一個低矮的、隻有十幾米的青灰高城牆前,開始排隊。
仰望間,他看見這城牆是木頭拚接成,已經有些腐朽了,許多地方生了一層紫盈盈的苔蘚,有些穿著黑白拚色校服的小孩,看著八九歲,正提著麻布袋,用手指寬的白色小鏟子把這些苔蘚仔細地鏟起來,放口袋裡。有些苔蘚長在城牆十幾米高地方,他們就像壁虎一樣輕巧地遊上去,再清理,看著就很危險。
“那些是巫徒,”姬堯光對林昭道,“這整個城牆都是用聖木搭建的,那些苔蘚有微弱藥力,可以做藥材,也是繪製圖騰裡一種輔料。這是他們每月的義務勞動,也是提前感受一下外城氣氛。”
林昭看著那些小孩們認真的模樣,心情沉重,不由得想,內城,怕是更壓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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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到儘頭,他又看一個投幣口,旁邊立了個牌,價格是開門一次一金貝,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的一筐葡萄的錢轉眼就沒有了大半。
但從那門洞進入內城,入目所見卻讓他怔了怔。
竹林,人流,繁華,煙火。
道路兩邊的金邊翠竹自然向中間彎下,形成一個十幾米挑高的拱形走廊。
兩邊的都是各種精致的竹屋綿延而出,高低錯落,紫日的光芒從金竹中透下,於空地變成了斑駁的金色,林昭隻是呆在這裡,就能感覺到這種被竹林過濾後的陽光,腐蝕已經變得微乎其微,清水從各種竹製的管道、小水景中流過,金魚擺尾,儼然是世外桃園的景像。
街道上人流如織,有各種獸類拖動的車架在道路上發出吱呀聲,內城出口處,擺放著十幾架小車,車上販賣著各種吃食,小車上掛著各種牌子,各自吆喝著,讓他秒回學校門口的小吃廣場。
“這位小哥,要來一份燙雜菜麼?”離林昭最近的中年婦人熱情道,“我們氐國最好的竹筍、韭、豚肉、豆芽,加上我家秘製的醬料,絕對好吃,試試吧!”
林昭頓時感動得快哭了。
天可憐見,他在這裡模擬都四年了,不是茹毛飲血,就是吃水果,有時餓得吃土,他都快不記得正常吃飯是什麼樣了!
“來一份!”他飛快應道,然後轉頭看向姬堯光:“你要來一份麼?”
姬堯光笑了笑:“好!”
說著,他比林昭還自然地坐到攤販旁邊準備的小馬紮上,抽起筷子,熟練地遞給林昭。
桌子小,馬紮矮,哪怕是對坐,林昭頭上亂發也隻差一點就要沾上姬堯光的發冠。
姬堯光漫無目的地想著以前自家吃飯的桌子果然是過於大了,人和人隔得太遠,這個桌子就剛剛好。
很快,兩個碗燙菜放在麵前,上邊澆了滿滿的一勺辣醬。
林昭聞了聞,滿意地吸一口氣,攪拌一番後,低下頭,大塊朵頤。
姬堯光把辣醬撥到一邊,一根根挑著豆芽,細嚼慢咽時,靜靜看著他埋頭大吃。
越看,他嘴角的笑意越深。
等林昭抱起大碗,把湯也喝掉後,姬堯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也不知何時把碗裡菜都吃光了。
我的居然吃光了最討厭的肉……
“一共二十藍貝。”那攤主熱情道。
姬堯光想要結賬,才想起錢袋在阿昭手裡,於是期待地看向林昭。
林昭大方地從口袋裡排出一個金色貝殼,遞給婦人。
“大錢啊!”婦人雙手在圍裙上搓了搓,接過金貝殼,在唇間輕吹了一下,輕靈如海浪的呼嘯聲從貝殼中溢出,婦人陪笑道:“客人稍等,我去換些零錢。”
然後便去了隔壁攤,數息之後,便將口袋裡的藍色貝殼倒桌上:“二百八十藍貝,客人看看對不對。”
林昭一眼掃過:“沒錯,謝謝大嬸,你的菜特彆好吃。”
那一瞬間,感動和滿足的笑意爬上婦人的麵頰。
他揮手抓起貝殼,放進口袋,和姬堯光離開小攤,一路上,他左顧右盼:“這內城和外城差彆真大。”
外城壓抑、危險、血腥,內城卻是祥和、繁華、安全,完全是兩個世界。
“如果想保護的人,也必須時刻生活在恐慌和危險中,那我們的守護,又有多大的意義呢?”姬堯光淺淺一笑,“如果不給子民們安全和喜悅,那勇士們赴死時,又哪裡能安心離開?”
林昭心中的沉重解輕了許多,他看著姬堯光,突然道:“我現在相信你是被‘禮送’去的瀚海了。”
姬堯光臉上的微笑僵了一瞬,也苦笑道:“自己選擇去死,和被人逼著死,前者總是更體麵一些。所以,我知道那些戰士的心情。”
“但是堯光,”林昭認真道,“無論是什麼選擇,你們都是英雄。”
那一瞬間,姬堯光紅了臉,但又釋然一笑:“這都是應該做的……”
“然後呢,我們去哪裡?”林昭有點嫌棄自己居然誇獎了老樹,果斷轉移話題。
姬堯光和他走在翠竹回廊上,思索道:“我們要去巫之國的中央城,氐國離那有三千多裡,沿途需要氐國主、天羽軍、大青川行道的通關許可,得想想辦法。”
林昭震驚:“去個首都嗎,又不是去西天取經,居然還要什麼通關文碟?”
姬堯光幽幽道:“巫之國,比你見到的巫國廢墟還大。”
“行吧。”林昭點頭表示明白了——打工人,有幾個不想在北上廣落戶的?
姬堯光攤手:“第一巫國,當年幸存下來時有七百餘萬人,萬年繁衍,就算不斷向各處方國輸出,如今也有了10萬萬人,早已不堪重負,所以,從巫之國離開不需要這些的,但回巫之國,關卡就很多了。”
“所以呢?”林昭挑眉,“妖墟瀚海你都找你爹祈禱過了,現在不再找他,是父子情已經用光了麼?”
姬堯光坦然道:“他若知道了,會直接讓氐國主護送你回巫之國,而我會被送回瀚海,阿昭啊,沒有你在身邊,我會死的……”
“死了再說。”林昭哼了一聲,轉過頭,沒再提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