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步試探(1 / 1)

沈洵舟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翻領長袍,暗紋交織其上,長身玉立,腰間環佩叮當作響。

俯下身來時,一對長睫遮住半個眼瞳,白玉蘭花樹於他身後,映出碎碎日光。

隨他掀開箱門動作,撲來重重檀香。

宋蘿抿著唇,慢慢收回手,往後退了半步。

他來得也太快了,昨夜才透露出那位大人定刺繡的信息,今早他已然查過來了。

幾個捕快圍過來,將身後箱內的繡品翻出。

亭內裴大人冷笑:“沈洵舟,你莫不是抓奸細抓瘋了,來我府上發瘋。”

敢直呼沈洵舟大名的,朝中也怕隻有一個,金紫光祿大夫裴勳,河東裴氏,目中傲慢無人。

裴勳與沈洵舟不和這件事,連市井百姓都知曉,如若路上遇見,兩輛馬車互不相讓,能僵持到晚上。

宋蘿捏了捏手心。

胸口的平安鎖浸滿熱意,她下意識看向裴勳。

亭內人影晃動,裴勳繼續諷刺道:“亦或是你窮瘋了,來我這搶東西不成?”

沈洵舟麵色未變,直起身:“裴大人應當知曉,我昨夜抓了個燕國奸細。”

裴勳走出亭子,臉色極冷,一身白袍被風吹起一角,忽看了宋蘿一眼。

他冷笑反問:“那又如何?莫非那奸細說我是幕後主使?”

宋蘿被他看得心中一跳,偏過頭,卻正撞進沈洵舟看過來的一雙極黑眼瞳,她極力穩住神情,自然地垂下眸。

亭內風竹沙沙作響,一時隻有捕快翻動箱子的聲音。

沈洵舟並未回答,眸光落在箱子最上方,那塊鴛鴦繡帕上。

裴勳麵色更冷,頓了許久,臉上的陰沉神色居然漸漸散去,嘴角扯出一抹笑:“沈洵舟,你怕是不知道這幾箱繡品價值多少吧?是你幾年俸祿都賠不起的——”

話音被截住,沈洵舟淡淡抬起眼:“這繡帕裡藏有燕國情報。”

靜了片刻,牆那邊傳來的絲竹歡笑之聲愈發清晰,極輕的腳步聲夾雜其中,愈來愈近。

裴勳走下來,停在宋蘿身前,幽寒目光在兩人之間轉過,露出冷笑:“沈洵舟,你今日趕來春宴,就是為了栽贓我?”

察覺到投來的視線,宋蘿捏緊手心,心中升起一絲寒意。

這箱繡品裡根本就沒有燕國情報。

他還在試探她嗎?亦或是與昨夜一樣,同時試探兩個人?

沈洵舟微涼聲線自上方響起:“裴大人,慎言。”

他伸手探入箱中,從最底部抽出一張青色繡帕,手腕一轉,現出上麵繡的紋樣來。

鴛鴦戲水。

正是昨日他拿來繡坊的那張繡帕!

居然如此明目張膽。

宋蘿心跳如擂鼓,腦中思緒飛轉,竟然想起那個民間傳聞。

傳聞沈洵舟短短三年,從一名小小監丞,躍為丞相,其中手段之一,便是栽贓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拉人下水,讓自己得以爬上去。

隻是甚不光彩,亦無證據,這話便再也無人提起。

沈洵舟拿著這繡帕,語調意味不明:“這張繡帕紋樣似是不同,裴大人可熟悉否?”

身上頓時起了一片冷意,宋蘿克製住自己望向裴勳的衝動,捏緊掌心。

“宋蘿。”裴勳忽然叫了她的名字,眼睫一顫,她緩慢抬起頭。

裴勳麵色很白,和沈洵舟不同的是,他的膚色像是由病而生,此時長眉微微向下壓,露出一個陰毒笑容。

“不若你來說說,我定的這幾箱繡品內有沒有藏燕國情報?不過我先提醒你一句,沈相大人手段狠辣,若是真有通敵之事,第一個殺的是我,而第二個殺的便是整個繡坊,無一活口。”

“你可要,慎言啊。”他目光極涼,語調宛如歎息。

心口重重一跳,裴勳這是在逼她做選擇。

沒有遲疑,宋蘿直直跪下,青色裙擺在蓮花地磚上散開,她俯著頭,背脊輕輕顫抖著,聲線中夾雜著濃濃驚懼。

“民女以性命起誓,這箱繡品裡斷然沒有藏任何情報,繡坊更是萬萬不敢做通敵之事,求大人明察。”她重重磕了幾下頭,額前很快見血。

直到磕到第三次時,一隻手穩穩扶住她,止住了她的動作。

身前傳來濃烈檀香,宋蘿怔然抬起頭,沈洵舟蹲在她身前,右手握著她的手臂,另一隻手拿著那張繡帕。

他目光落在她額頭一瞬,隨即看向她的眼睛,卻是問道:“宋姑娘,你認識裴大人?”

宋蘿手心泛起一陣涼意。

他究竟想做什麼?是想要利用那張藏有燕國情報的繡帕拉裴勳下水,還是想要試探她?

腦中忽然閃過昨夜那奸細神色,雖然已經咬斷舌頭,但以沈洵舟的手段,未必不能再榨出什麼信息來,若那奸細透露了她的身份,此時的懷疑與試探便是他在驗證。

但裴勳說得對,若通敵之事真扣在他身上,那繡坊定然也逃不掉,到時她同樣已是一枚棄子,幼妹性命難保。

她控製住自己的神情,眼眶蓄滿淚,仍是那副驚懼模樣,輕輕點頭:“昔時繡坊生意不景氣之時,曾蒙裴大人照拂,此番恩情,坊內繡娘皆銘記於心,民女雖隻來了一月,卻是不敢相忘。”

頓了頓,又弱弱道:“來這之前,九娘特意交代過,這箱繡品得待裴大人親手驗過,萬萬出不得差錯,必不可能藏有什麼燕國情報,還望沈相大人明察。”

最後一句,字音咬得極重。

沈洵舟慢慢放開手,少女失了支撐,便軟倒下去,那條細細的脊背顫抖著,往上延伸到脖頸,猶如一片雪色。

他蜷了下指尖,殘留的溫度燒起來,隨著她的泣音愈發滾燙。

她為什麼總在顫?

靜了片刻,倒是裴勳先開了口,他眸中升起一抹懷念:“沒想到九娘還記得,那時隨手給的幾個金錠,也未想到如今成了長安第一繡坊,物是人非啊。”

語到最後,竟然有了些欣賞意味:“更沒想到一個小小繡娘,也有如此膽識,不錯,不錯。”

宋蘿趴在地上,地磚上的花紋硌進膝蓋,傳來刺骨的,細密的痛。

視線中那雙金紋長靴往後退了一步,腰間環佩撞出清脆的響聲。

沈洵舟手腕一轉,將那張鴛鴦戲水的繡帕收入袖中,道:“既然宋姑娘與裴大人認識,還是雇主,本官如何知曉,宋姑娘這話是真是假?”

宋蘿捏緊手心,還未來得及開口,那邊涼涼聲線就已響起:

“沈洵舟,你真是瘋了吧,到處攀咬人,在朝堂之中這樣便罷了,怎的對一個小姑娘,也像一條狗似的 。”

裴勳滿臉冷笑,竟是毫不顧忌眾人,說道:“如此手段令人佩服,一個個除掉朝中與你為敵的人,使出這樣的栽贓手段,這丞相之位,你不覺得臟麼?”

沈洵舟神色慢慢冷下來,良久,竟是帶了點笑:“裴大人既認為沈某此舉意為栽贓,那我倒是想問,裴大人一向對刺繡書畫之事毫無興趣,為何突然定了幾箱繡品?莫非是在遮掩什麼?”

“我遮掩什麼,這箱繡品是......”裴勳忽地一頓,臉色霎時白起來。

沈洵舟追問道:“是什麼?裴大人不敢說?”

裴勳猛地退了兩步,又笑兩聲:“與你一同負責查這燕國奸細的崔大人都尚未發話,你便又跳又蹦地叫上了,待你請動崔大人,再來查我。”

崔大人?

宋蘿心中直跳,腦中劃過那個白紙黑字的人名。

查燕國奸細此事,居然由他們二人負責。

不待沈洵舟回應,裴勳冷哼一聲:“送客。”說完轉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亭內廊橋儘頭。

亭內一片死寂,連翻動箱子的聲音都停了。

有捕快跑過來,問:“大人,這幾箱繡品如何處理?”

沈洵舟微涼聲線在耳邊響起:“帶回衙門。”金紋長靴再次移回她身旁,“宋姑娘,見怪,你也得隨本官走一趟。”

胸前的平安鎖沉沉墜著。

不行,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那位大人,還未仔細解釋過,不能就這麼走了。

宋蘿緩慢抬起頭,額前傷口已經結痂,因為臉極小,膚色甚白,這血痂顯得猶為可怖。

沈洵舟眸光微頓,落在那方蒼白的唇上,停了片刻。

“大人,這幾箱繡品真的沒有藏任何情報。”她嗓音細細的,仍帶著哽咽,唇顫動好幾次,“朝中爭鬥民女不知,亦不想知,隻是求您......”

宋蘿垂下頭去:“放過繡坊。”

少女俯著身,一副祈求模樣,頭上雙髻纏著紅色發帶,飄在耳後。

起風了。

沈洵舟後知後覺,指尖傳來涼意,他輕輕抿起唇,將手背到身後。

“宋姑娘亦覺我在栽贓裴大人?”

宋蘿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問她,心中升起一絲冷笑。

都把那繡帕明目張膽地拿出來了,還不是栽贓嗎?

惡心。

她搖搖頭,聲音很輕:“不敢。”

身前撲來檀香,藏藍色衣袍與青色裙角交纏,沈洵舟彎下身,低聲道:

“姑娘聰慧,我的確是在栽贓,裴勳此人與我為敵,我想殺他很久了。”

宋蘿怔然抬頭,對上那雙極黑的眼瞳,麵色如玉,他忽然笑了。

心中重重跳起來,她在他眸中看見自己此刻模樣。

額上染血,細眉輕皺,一雙眼中儘是思索,毫無驚愕之色。

再想裝出驚訝神色已來不及,她緩慢地捏緊手心。

周圍捕快不知何時早已撤走,偌大庭院竟然隻剩他們二人。

沈洵舟的氣息覆過來,猶如毒蛇纏身:“宋姑娘幫我做個證,其一,姑娘是唯一能看出那繡帕所藏信息之人,其二,姑娘來繡坊方一月,與裴大人關係不深,待事落定後,沈某自將姑娘安全送出長安,另附黃金萬兩。”

又是試探嗎?

宋蘿捏了下手心,麵色平靜,垂下眸,卻道:“那繡坊的人會被大人滅口,是嗎?”

沈洵舟:“是。”

“我不願。”壓下心中狂跳,宋蘿抬眼看過去,眸光清亮,“但我更不信大人,您如今還在懷疑我,不是嗎?”

此話如此銳利,少女此刻的模樣卻甚是可憐,指尖捏得幾乎泛白。

沈洵舟的目光從那指尖移開,想到昨夜亦是這樣,強撐的脊背,無聲的淚珠。

頓了片刻,他直起身:“宋姑娘何意?本官從未懷疑......”

“那大人為何派人跟著我?”宋蘿乾脆地截住他的話,“從西市到繡坊,再到李老板的鋪子,再是來裴大人府上,跟了一路,若那人沒走,此刻應還在裴府外,大人不若出去認認,是不是衙門的捕快?”

一連串的清脆問詢傳入耳中。

沈洵舟眸光微晃,心道,果然。

她如此聰明,果然發現了身後盯著的人,也許前幾日便發現了,隻是她不說。

正如昨夜她那句“不敢疑惑”,正如今日她那句“不敢”。

所以被帶到衙門,察覺到了他的試探,卻什麼都不問,順從地回答了所有問題。

心中湧起一絲奇異情緒,那雙極黑的眼瞳竟泛起一點霧,在日光照耀下,呈現一抹瑰色。

他望向她的眼睛,嘴角極快地翹了下,很快歸於平靜。

“若姑娘不喜歡,我撤了便是。”青年微涼的聲線響起,那股似有似無的檀香又重了些。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隻有兩道掌紋,竟然是要拉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