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步試探(1 / 1)

窗外驟雨已停,灑落碎碎日光,屋內升起幾分暖意。

宋蘿握著那塊銀色平安鎖,全身血液幾乎都結成了冰,這是幼妹自小便帶在身上的。

昨夜燕國奸細被抓,今早平安鎖便送了過來,她的一舉一動都在那位大人掌控之中。

昨日沈洵舟大張旗鼓地帶著那繡帕來繡坊,那顆引蛇出洞的石子便已投出,而她見過沈洵舟的消息定然也已傳到那位大人耳中。

而就在她見完沈洵舟後,奸細立刻被抓,定然認為是她透露了那燕國奸細所住之處。

將鎖送過來,便是以幼妹性命為脅。

腦中那位大人手握長劍,尖端染血的場景愈來愈清晰,她曾見過他對待叛徒的下場,死無全屍。

宋蘿臉色煞白,心口重重跳起來。

幾乎是立刻想起身去尋幼妹,一隻溫熱的小手撫上額心,她抬起眼,許珍珠擔憂的神色映入眼簾。

“這平安鎖,是有什麼問題嗎?”許珍珠惶然道。

宋蘿定了定心神,不願讓珍珠生疑,避開視線,搖搖頭:“這平安鎖與我幼妹的十分相像,一時看錯,有些驚訝。”

許珍珠懵然“哦”了聲,收回的手又握住她冰涼指尖,憂道:“阿蘿方才嚇死我了,既然這鎖與你那分彆多年的幼妹那塊十分相像,那便交與你吧,也算有緣。”

那塊平安鎖遞至眼前。

珍珠想要又不舍的神情落入眸中,目光直直盯著它。

之前和珍珠說起過自己與幼妹分隔兩地,已許久未見了,此番將平安鎖給她,定然是怕她想念。

宋蘿心中一暖,又湧上一股酸澀,接過平安鎖:“謝謝珍珠。”

摸了摸鏈子上略微磨損的痕跡,寒意從指尖傳過全身。

許珍珠鼓起圓圓的臉,眸中浮現幾絲奇異的期待:“阿蘿快些吃飯,今日繡坊可忙了,九娘昨日找了我,說是要帶我去春宴見見世麵,叫我做好準備呢。”

飯菜的香味這時才傳入鼻間,宋蘿食之無味,嚼了兩口青菜,沒注意珍珠說了什麼,胡亂點點頭。

一頓飯後,許珍珠拉著她上下查看了一番,確定她沒事後,再去了繡坊。

邁過朱紅大門,宋蘿刻意停了片刻,那平安鎖被她放進胸口的布兜,沉甸甸地墜著,上方係著幼妹的性命。

許珍珠轉過頭,日光照出她圓臉上的細小絨毛,跟著退回兩步:“怎麼了?”

“我想起前幾日有一批香囊繡好,近日趕工,忙忘了,還未給九娘看過。”宋蘿一副懊惱模樣,輕輕皺起眉。

許珍珠瞧了一眼,也緊張起來:“那阿蘿快去取,若被九娘發現怕是要挨罵!”

“我這就去取,珍珠你先進去,彆誤了時候。”不待珍珠回應,宋蘿伸手提起裙擺,小步跑向一旁廊內,青色身影探入陰影中。

日光漸升,繡坊門口走過幾個人影,昨日包圍的捕快儘散,今日看熱鬨的人少了許多。

坊內仍是那副繁忙景象。

頓了片刻,見許珍珠加快腳步走入繡坊,背影漸遠,宋蘿才走到廊外,借著柱子隱蔽身形,向外掃了一眼。

有人在盯著她。

從沈洵舟那回來後,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什麼時候被他盯上的。

昨夜她說這幾日繡坊忙碌,他並未否認,也沒有試探這句話的真假,意味著他知道這句話是真話。

也就是說沈洵舟從幾天前就開始盯著繡坊了,或者說,盯著她。

稍微留心一下,便找到了身後一直跟著她的捕快。

壓下心中焦躁,伸手撫了撫放入胸口的平安鎖,必須儘快見到幼妹,確定她是否安好。

宋蘿收回望向捕快的目光,轉身穿過廊橋,拐進後院放置繡品的耳房,從中翻出一箱刺繡香囊,便抱著這箱子直接去了賬房。

這間繡坊雖大,卻隻由一人管著,便是九娘,每日晨時,她都在賬房清點賬目,此時賬房門開著,依稀聽見裡麵的罵聲。

略尖細的女聲道:“他算什麼東西!也敢來老娘這裡叫囂,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動那位大人,真是氣人,來福,去把請柬拿來!”

裡麵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有人應了句,便匆忙走出賬房,正是來福,臉上還頂著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宋蘿利用拐角藏身,心中思量片刻,待來福走了,抱著箱子敲了兩下房門,裡頭傳來一句疲憊的“進”。

房內煙塵彌漫,一頂金色的小香爐置於桌上,生著煙氣。

宋蘿將箱子打開,將這批香囊推至九娘眼前,垂著眸,神情很是平靜:“這批是昨日製成的香囊,上次去李老板鋪上時,他特意交代我,這批香囊繡好後儘快送過去,越快越好,您瞧一眼,若是沒問題的話我便趕早送過去。”

那位大人將幼妹安排在他手下一個香鋪,衣食無憂,性命無虞,便是她為他做事的報酬。

心中焦急如焚,她麵色如常,維持著傾身遞過去的姿勢。

九娘撿起一個香囊,不悅道:“如今真是誰都能來我這繡坊催上了,不是過兩日才是送貨的日子嗎,晾他兩日,再過去便說,想我們提前送,得付一筆趕工費。”

兩日。

心中一跳,幼妹等不了兩日。

宋蘿捏了下手心,抬眼看過去:“那李老板上次神情很是著急,像是貨源出了些大問題,這次我們提早送過去,解了他燃眉之急,再談趕工費許是容易許多。”

房內寂靜,一個香囊被扔過來,砸進箱內。

九娘盯著她,頭上金釵隨著動作晃了晃,笑道:“好啊,那你便即刻送去罷,不愧是我的阿蘿,心思活絡,做繡娘倒是埋沒人才了。”

在繡坊內,繡藝越高,繡品越能賣個好價錢。

宋蘿這樣的,便是坊內的搖錢樹。

肩上一重,她被九娘拍得稍微晃了下,香囊撞進箱壁發出沉悶的聲音。

九娘收回手,道:“上次的提議再考慮考慮,繡坊不會虧待你的。”

前幾日,宋蘿被叫過來,讓她一麵繡帕,一麵幫著處理繡坊對外的生意,工錢隻加三成。

自是沒有答應。

她晚上還要幫那位大人將燕國奸細的信息繡進帕中。

宋蘿垂下眸,避開九娘的視線,順從道:“我知曉了。”正要直起身退開,鼻間掠過一絲極淡的檀香。

檀香?

腦中閃過昨夜那張如玉麵孔。

再看九娘神情疲憊,眼下有些青黑,香爐中燃著的,正是醒神香。

今早沈洵舟來過嗎?審出了那位大人的信息?

胸前的心跳快了些,她捏緊了手中箱角,九娘擺了擺手打發她走,頓了頓,宋蘿直起身,向九娘行過禮後轉身離開賬房。

抱著箱子原路走回廊橋,朱紅大門外,繡坊前,那個捕快的身影仍在。

心中思緒飛轉。

那位大人定刺繡的消息,隻有九娘和她親近的幾個人知曉,昨夜她裝出失言模樣,應當沒留下什麼疑點。

手中箱子硌到胸口的平安鎖,傳來細密的鈍痛。

深吸一口氣,宋蘿邁步出門,日光漸升,走過兩條街,她頭上已起了一層汗。

香鋪門口走出幾位身著華服的貴女,身後身材略胖的男人迎出來,一臉和氣:“女郎慢走,再來——”

話音一頓,他看到站在門口的宋蘿,神情變了變。

宋蘿抱著箱子走上去,抿唇笑了下,雙髻上的紅色發帶飄在耳後:“李老板,這是您定的刺繡香囊,繡好便趕早給您送過來了。”

手上一輕,李老板接過箱子,疑惑道:“不是還有兩天才到送貨的日子嗎?”他麵色一駭,“送這麼早,不安好心,九娘莫不是要找我要趕工費吧?”

宋蘿笑道:“怎會,這次恰好提前繡好便早些送過來了,您安心收著便是。”

她伸手拂了拂落在肩上的紅色發帶,向剛走那幾位貴女望去,“眼下三月,草綠青繡香囊正受歡迎,若過了時節,怕是便錯過了,這香囊工期甚長,一筆趕工費比上您能賺得的銀子來說,豈不是九牛一毛?”

少女嗓音輕柔,語氣並不強迫,李老板聽著卻是連連歎氣。

“宋姑娘,我這賺點銀子都給你們繡坊了。”歎完氣,他一臉心痛,“罷了罷了,這趕工費我到時去找九娘商議商議,這香囊真是萬萬等不得啊。”

“好說。”宋蘿收回目光,往香鋪裡走,將箱子放在前方台上,“那便待您先驗過這批香囊,我再回去。”

李老板伸手打開箱子,一個個拿過手心仔細看過。

宋蘿找了個借口繞到後院香房,各異的香味混雜傳來,她從窗外往裡望了一眼。

裡麵的少女與她麵貌有幾分相似,正安靜地撿著香料,脖上空蕩蕩的,看著並未受什麼傷。

心口微鬆。

還好幼妹沒出什麼事。

宋蘿下意識摸上胸口的平安鎖,思緒飛轉,輕輕皺起眉。

那位大人今早送來平安鎖,便是在告訴她,他時刻都能要了幼妹的命。

必須儘快去找那位大人,證明自己並未背叛他。

隻是沈洵舟派來的人在盯著她,不能輕舉妄動。

房內少女似乎察覺到目光,忽然抬眼望過來,裡麵篩選香料的聲音漸停。

宋蘿極快地縮回身子,捏緊手心,在她過來查看前,輕步迅速走離後院。

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李老板見她回來,將那箱子一拍,另取了些銀票過來:“宋姑娘,都驗過了並無問題,這是剩下的錢......你怎麼臉色如此白?”

宋蘿緩慢地放開手心,笑了下:“無事,許是日光太烈,既然您驗過,那我也回繡坊了。”

她接過銀票,塞進腰間口袋。

得儘快去找那位大人。

昨夜燕國奸細被抓,他定然還需要傳遞新的情報。

不能讓自己成為棄子。

腦中竟然閃過了當時沈洵舟遞過來的那枚白子。

繡坊內依舊忙碌,人影重重。

宋蘿再次走到廊外掃了一眼,這個位置恰好能看見繡坊門口的景象,而門外的人則看不到她。

那捕快還在,她轉身退回去。

肩膀一痛,迎麵撞來一個人,那人手中的金柬飛散開,揚揚而落。

一張紙落於宋蘿腳邊,上方白紙黑字,大大的“春宴請帖”下記錄了幾十個人名,看清其中一個名字後,她略微睜大眼睛。

找到機會了。

她先一步拾起那張紙,連著腳邊的金柬疊在一起,遞給正趴在地上撿著,臉色慌忙的來福。

“多謝宋姑娘。”來福接過,舒了口氣,“可忙死我了,要是九娘看到,可免不了一陣罵。”

她收回手,亦覺胸前鼓動愈來愈快,問:“發生什麼事了?”

來福回道:“那位定刺繡的大人,非讓我們今天就把東西送過去,說是——春宴提前了 。”

身後響起腳步聲,他麵露驚恐,略尖細的女音傳過來:“拿個東西這麼慢!讓你找的珍珠呢?”

金色華服的女人步過來,頭上金釵流蘇叮當作響,

來福看向九娘,訕訕道:“沒找到。”

宋蘿記起她出來時,珍珠說要出去透透氣。

九娘眉心一壓,正要發火,宋蘿微微偏頭,青色襦裙隨風揚起一角,聲音很輕:“九娘莫氣,若是找不到人手,我可幫忙過去送一趟。”

九娘瞬時彎起眼睛,眼神中滿是讚賞,拍了拍宋蘿的肩,頭上金釵晃著:“還得是咱們阿蘿省心,那便快去吧。”

宋蘿盯著那晃動的金釵,壓下眸中的情緒,笑了下:“這便去。”

......

繡坊門前。

一排排箱子被搬上馬車,正是要送過去的繡品。

宋蘿跟著上了最前方的馬車,放下車簾時,餘光掃過一雙微圓的眼睛。

日光泠泠,繡坊金色的大門映出一點細碎的影子。

許珍珠站在繡坊門口看著她,神情未明。

腦中忽然就浮現起今早,她說起能去春宴時,臉上露出的期待神色,又記起幼妹也曾在遠處看著她,露出與此時珍珠如出一轍的,失望、厭惡、許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眼神。

那個白字黑字的人名閃過眼前。

她輕聲道了句抱歉。

車簾散下,馬車搖搖晃晃停在一處府邸後門。

有管家上前來引她進門,一牆之隔,那邊傳來笙歌絲竹,以及少年少女的歡笑聲。

一箱箱繡品被搬至前院,宋蘿跟在管家身後,緩慢地穿過長廊。

走了微一刻,方到儘頭。

一座更大的庭院映入眼中,前方亭間坐著一位白衣身影,正是那位大人,管家上前道:“主家,人帶到了。”

那位大人向這邊看了一眼,幾箱繡品放在宋蘿身後,正待人查驗。

亭內涼薄的聲線傳過來:“宋蘿?你知道我叫你過來,所為何事否?”

心中一緊,手心更是濡濕。

“民女知曉。”宋蘿行了禮,打開一箱箱繡品:“還請大人先看過這些繡品。”

一隻手先於她按在箱門上,指尖如玉,更涼的聲音從上方響起:“裴大人且慢,先待本官驗過。”

即便早已預料,此刻心卻重重跳起來。

宋蘿抬起頭,對上沈洵舟俯視過來的審視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