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雪逃也似的離開,等再回過神時,早已不知行至何處。再欲抬腳,卻茫茫然不知何處可去。
忽有嘻嘻哈哈之聲傳入耳中,柳拂雪肩膀一痛,才猛然驚覺,自己竟不知何時來到了一條街道上。
人群熙熙攘攘,男女老少皆身著盛裝,臉上笑意燦爛。街道兩旁,花燈琳琅滿目、爭奇鬥豔,掛滿街巷。小吃攤前香氣四溢,糖葫蘆、糖人等各色美食讓人垂涎欲滴。
今日的清河……好像要比往常熱鬨許多。
剛才撞她的小姑娘正躊躇站在原地,不安地握緊手上的兔子燈,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正忙不迭地一個勁兒地鞠躬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姑娘,我……我剛剛太興奮了,沒有注意到前麵有人,你……你有沒有傷到哪呀?要不我陪你去醫館吧!”
柳拂雪剛要開口拒絕,卻被小姑娘身後的男子搶了先。
那人輕輕一拽,一把將小姑娘拉於身後,自己則站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抬起頭來,倒是一派儀表堂堂之相,正色道:“這位姑娘,實在不好意思,小妹魯莽,不小心衝撞了姑娘,若姑娘想要賠償,在下定當竭儘全力,賠償姑娘。”
看他們如此嚴肅之樣,柳拂雪倒覺得有點好笑,於是輕笑一聲,擺了擺手道:“不用,我雖不是什麼身強體壯的大漢,但也不至於被一個輕體細腰的小姑娘一撞便散了架。不必賠償,你們走吧。”
那兩人對視一眼,猶豫了半響,男子忽從腰間扯下一個錢袋來,雙手遞給柳拂雪,道:“無論如何,是小妹有錯在先,這區區幾兩碎銀,還望姑娘收下,權當是給姑娘賠罪了。”
柳拂雪嘴角抽了抽。不是,她看起來有這麼缺錢嗎,怎麼都上趕著給她送錢?
好吧,她也確實缺。
不過無功不受祿。
於是柳拂雪伸手過去,避開了那錢袋,徑直伸向他身後,拿走了小姑娘手上的兔子燈。在兩人麵前晃了晃,笑道:“喏,這個就當你們賠罪了。”說罷,不等兩人反應,便徑直轉身離開。
等不知走了多久,回頭見那二人沒有跟上來,這才鬆了口氣。
柳拂雪還沒來得及反應,又忽被卷入身後走來的舞團,被迫加入進這場熱鬨非凡的舞龍舞獅表演中。
舞龍的漢子們個個身強體壯、步伐矯健,手中的巨龍靈動飛舞,一會兒蜿蜒盤旋,一會兒騰空而起,當真是栩栩如生。柳拂雪險些被踢到,連忙往旁邊一閃。
右邊舞獅的人見狀,也不甘示弱,操控著獅子上躥下跳,搖頭擺尾,還不時做出一些滑稽舉動,引得周圍觀眾哈哈大笑,掌聲雷動。
柳拂雪被困在其間,小心躲避,亦步亦趨,生怕撞著了人。好不容易才從隊伍中抽身出來,又聞吆喝聲從耳邊傳來。
“瞧一瞧看一看啦!軟糯香甜的大湯圓!一口湯圓,香香甜甜,一口湯圓,團團圓圓,一口湯圓,幸福美滿!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糯米清香撲鼻而來,伴隨著攤主震耳欲聾的吆喝聲,一同占據了柳拂雪的感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跑了一整天都沒有怎麼正經吃過東西,柳拂雪此時的肚子正餓的咕咕作響。
那湯圓攤主也注意到了她,連忙伸長了脖子大喊:“客官,客官留步!可要來嘗嘗我家的招牌湯圓?皮薄餡大,一碗頂飽!”
柳拂雪實在招架不住攤主的熱情,也決定滿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於是便順著攤主的話應了一聲,走進攤位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等待攤主煮湯圓之際,柳拂雪終於得空,看了看天邊,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夜色如瀑,滿月高懸。
今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兔子燈被她放在桌邊,暖光浸透桌麵,憨態可掬的模樣,無端令人發笑。
攤主手腳麻利,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便端到了她麵前。
湯圓顆顆圓潤飽滿,在清亮的甜湯中微微起伏。柳拂雪輕輕舀起一個,送入口中,一咬下去,軟糯的外皮瞬間化開,香甜的餡料在舌尖散開。是黑芝麻餡的。
那攤主正在擦拭鄰桌的桌麵,見她如此,笑著與她寒暄。
“客官不是清河人吧?”
柳拂雪微微一愣,點頭應是。
攤主見自己猜對了,爽朗笑道:“哈哈哈,我這雙眼睛啊,最是狠毒,從未看錯過人。咱清河人一向不拘小節,像姑娘吃相如此斯文的,可不多見。姑娘是來尋親?還是從外地特意趕來賞燈的?”
柳拂雪輕輕抿了一口桌上的茶,緩緩說道:“也算不上特意,隻是恰巧路過,沒想到趕上了這上元燈節。”
她的目光透過熱氣騰騰的茶湯,落在不遠處一盞精美的走馬燈上,燈上繪著的小人隨著燈的轉動若隱若現,講述著癡男怨女的相思故事。
攤主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笑著介紹道:“姑娘,若問咱清河這一年裡最熱鬨的日子是什麼時候?那必然就是這上元燈節!家家戶戶都掛上大紅燈籠,還有舞龍舞獅、戲曲雜耍,可精彩了!你要是有時間,可得好好逛逛!”
柳拂雪嘴角上揚,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此一說,當真讓人心動。隻是清河之大,一路走來眼花繚亂,倒是不知從何逛起了。”
攤主一拍大腿,熱情道:“這有何難!姑娘要是不嫌棄,我給你指條路。你沿著這條街一直往前走,過了那座石橋,就能看到城中最大的花燈集市。那兒的花燈不僅種類繁多,而且製作精美,保證讓你大開眼界。再往前走,就是戲台子,這會兒肯定正演著好戲呢!”
柳拂雪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的確是熱鬨非凡,於是笑著道了謝
攤主擺擺手,憨厚地笑道:“害,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需要幫忙的時候。姑娘要是逛累了,就再來我這歇歇腳,我請你吃湯圓。”
兩人正說著話,旁邊一桌的客人喊著結賬。攤主應了一聲,又對柳拂雪說道:“姑娘,我先去忙了,你慢慢吃,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
柳拂雪點了點頭,看著攤主忙碌的背影,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暖意。
心道:反正也不知何處可去,倒不如先在這裡玩上一玩。
打定了主意,待吃完湯圓,付了錢,柳拂雪便按照攤主所指之路,朝著花燈集市走去。
一路上,人潮湧動,歡聲笑語不斷。孩子們提著花燈在人群中穿梭嬉戲,坐在大人肩頭一起目不轉睛地觀看雜耍舞技,眼睛瞪的老圓,激動地直拍掌。
臨安的燈會,也是這般熱鬨。
有人正在河邊放花燈,說是可為逝去之人照亮回家的路。
柳拂雪想了想,也去買了幾盞花燈。攤主讓她把思念之人的名字寫在紙上,她思考半晌,揮毫落墨,塞進燈裡,輕輕放了。
眼見著河麵上的花燈越來越多,在夜色籠罩之下,宛如銀河落入人間,繁星點點,隨著水流輕輕搖曳。
每一盞燈,皆是思念。
柳拂雪駐足岸邊,不知觀望了多久,久到周圍人儘數散去,久到街頭彩燈一一熄滅,取而代之的,是街巷人家的燭火亮起。
她突然知道該去何處了。
柳拂雪輕功運於足下,一路狂奔,渡了河、越了山。三天三夜,風餐露宿,馬不停蹄。
直到踏到最後一步之時,才終於累的倒地,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剛才還稀稀落落的大雨,此時卻突然變大,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混著額頭豆大的汗珠,一股腦鑽進衣領,浸濕了衣衫,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
感受著背上的敲擊感,她突然笑了,仰麵張嘴,去接天上的雨水。喝完猛地擦了一把嘴。
當真是老了,從前一路下山奔至長安,還能有力氣與邪祟打上一架。如今不過是上個山,便已是筋疲力儘。
十年間,清風山早已大變了樣。因無人居住,山上野草早已瘋狂長至人高,遮住了視線。
柳拂雪隻好抽了劍,循著記憶,一路邊走邊砍。找了許久才終於在雜草叢生中找到了那個她熟悉之地。
昔年的木屋已然破敗,因許久無人修繕,木板腐蝕不堪,一側的屋頂已然塌陷,歪於一側,隨時都有坍塌之勢。
雨水從屋頂澆落,一路衝下,等到地時儼然變成了汙水,可見塵埃堆積之多。
她緩緩走進木屋,腳下的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屋內的陳設幾乎全都已然麵目全非,桌椅東倒西歪,布滿了厚厚的灰塵。
柳拂雪忽覺腳下一空,踩到一塊鬆動木板。因重力翹起,隱約露出地下一絲微光。
柳拂雪心中奇怪,一腳將這礙事的木板踹開,走上前彎腰撿起了那地下被掩埋的東西,拎起時還發出叮鈴細響。
借著雨水洗淨,待看清時,柳拂雪卻是心下一驚:“同心鈴!怎麼會在這裡?”
她一路跑至後山,往年與師兄師姐在此練功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她忽然心臟微滯,腳下如有千斤重。
靜謐叢林之中,一排墓碑靜立其間。原本被塵霧模糊的字跡,此時在雨水的洗滌下變的清晰無比。
柳拂雪沿著每一個字顫抖拂去。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緩緩地跪在地上,雙膝陷入濕漉漉的泥土之中,濺起一片泥花。顫抖的仿佛不是她的聲音,低頭喃喃道:“對不起……我回來了……”
在雨水中令人聽不真切,語音消散的瞬間,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
如同突然被抽走渾身力氣一般,柳拂雪猛然跌坐在地,頭重重砸在其中一塊墓碑上,鮮紅刺眼。雨水砸於臉上,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這滂沱大雨中漸漸模糊。
她的意識開始變得混沌,呼吸也逐漸變得困難,隻覺頭暈眼花、天昏地暗,卻再也無力抬頭。
十年漂泊,她一直在躲,可如今,她真的躲不動了。
兩眼一黑,便再沒有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