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一言不發低下頭去，開始在麵前畫起圈圈，“我再想想，再想想。”

這一想，就是整天，夜色漸濃，猴子找了個山洞，讓敖顏睡在山洞裡，自己睡在洞外放哨。

夜半時分，敖顏聽到了淩亂的腳步聲。

“快找，一定要找到那龍女。”

老猢猻的聲音，總是非常具有辨識度，敖顏嚇得一個機靈支起頭，飛速向洞內爬去，尾巴陡然被人抓住，猴子也從睡夢中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帶著審視。

“看來，你不是個普通小龍啊，崩將軍在找你。”

當日齊天大聖稱美猴王，將麾下諸候各分官職，四個老猴為四健將，兩個赤尻馬猴為馬、流二元帥，兩個通背猿猴為崩、芭二將軍。【1】

那個老猢猻，就是崩將軍的後人。

腳步聲越來越近，猴子一把抄起敖顏，放到自己肩背，敖顏纏在他脖子上，夜色深沉，耳邊風聲呼嘯，猴子手攀木藤，繞開了搜索的猴兵。

兩人爬到山頂，猴子才氣喘籲籲停了下來，敖顏從他脖子上跳下來，“謝謝你，猴子。”

猴子擺擺手，“不單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就是從部落裡跑出來的，我一個猴子快樂在這山林間過著多好，部族裡有那麼多老猴子，一個個老的掉牙，我還得照顧他們，這山裡果子又少，水也不多，危險卻多，我才不回去呢。”

山林裡有許多猴子，老的已經垂垂老矣，依舊不死，小的還在繈褓，嗷嗷待哺。

中年的猴子們，需要應付各種危機，老虎也吃他們，豺狼也覬覦他們，獵人布下陷阱，將他們捉走，奴役驅使，以為猴戲。

“我是從人手中跑出來的，他們抓我們回去，或生吃猴腦，或拿我們取樂，許多我認識的猴子，都被抓走了，他們也不是跑不掉，隻是被大部隊拖累了。”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他是一隻離群索居的無拘無束的野猴子。

說完這些，猴子一屁股在地上坐下，自顧自道：“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的事情。”

敖顏望天，天邊已經泛起微白，月星疏朗，再過不久，常曦女神與羲和女神的車駕就會相遇，織女會拋下白色的或者紅色的織雲。

她盤腿坐下，開始吸取天地精華。

第一縷晨光從東方的群山中射出，照亮連綿山巒的模樣，還坐在地上的猴子忽然站了起來，目瞪口呆望著眼前一切。

記憶中的花果山，不是這番模樣，樹木焦枯，亂石崎嶇，寸草不生，唯獨山澗縫隙，有一汪清泉汩汩流出，經過亂石，彙入東海。

泉水藏在蔭蔽處，不易覺察，山上所有鳥獸蟲蛇，全靠這一汪泉水生存。物競天擇之地，動物們到了泉水前，都收起凶惡本能，旁若無物的喝起水。

猴子站在花果山的最高處，仰望空中流雲許久，從他有記憶開始，花果山就沒有過這樣的雲彩，天空總是烏雲密布，陰沉沉的，站在山頂，一伸手，仿佛就能觸碰到黑暗。

青山綠水，鳥鳴鹿閒，一幅波瀾壯闊的山川美景圖，在他眼前緩緩展開。

“為什麼會這樣？”猴子忽然道。

見對方似乎在和自己說話，敖顏睜開眼睛，“你是在和我說話嗎？我不知道，不久之前我到這裡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我猜，可能和這裡的看山龍女有關。”

克製她的法陣，專為龍族而設，尤其敖顏是北方驪龍，五行屬水，依照花果山地脈而起的土係法陣，壓住她所有修為。

能如此了解龍族底細的，隻有龍族。

這裡除了敖顏之外的第二條龍，隻有敖凝。

“看山龍女？”猴子忽然問道：“小龍，看山龍女是什麼顏色的？”

見這隻猴子似乎沒有見過敖凝，敖顏眼珠一轉，“嗯......你幫我去把法陣砸了，我恢複了法力，就告訴你看山龍女是什麼顏色，否則，我不會告訴你。”

“法陣怎麼砸？”猴子沒有任何遲疑。

“木和水克土，論調用水，你比不過龍族，這樣，你可以用木頭。”

猴子聽了敖凝的話，選了根趁手的木棍，一猴一龍悄然向法陣逼近，猴兵們沒有猴子靈活，很快就被他接近到了法陣中心。

平地之上，熊熊烈火燃燒，火生土，土脈因為烈火加持，愈發強盛，法陣的範圍，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等它完全覆蓋花果山，敖顏就跑不出去了。

“猴子，快砸了它。”

一道身影躍入空中，舉棍便砸，火星四濺中，猴子的臉龐逐漸清晰。他鬨出的動靜很大，警戒的猴兵，叫聲刺耳，洞穿雲霄。

敖顏飛行的速度很快，幾乎眨眼間，就飛到了天邊，猴子被她的龍爪攔腰抓住，還未反應過來便到了天際。

腳下，是懸空的萬丈深淵，這讓從來沒有飛過的猴子，嚇得大叫，“啊！！!”

飛到一半，猴子大喊道：“我不離開花果山。”

敖顏於是找了個地方，將猴子放下。

麵對體型大出自己千百倍的巨龍，猴子變得謹慎，對敖顏的稱呼也變了，“大龍，你....你不會騙我吧。”

小的是小龍。大的是大龍。

敖顏認真道：“看山龍女是一條金龍。很漂亮的金龍，她是東海的龍，看守著花果山的瀑布。”

說完，敖顏想起奎木狼還在寶象國等著自己，匆匆和猴子道彆，“謝謝你救了我，我先走了，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海螺懸浮在空中，猴子伸手取下。

敖顏一甩尾巴，飛了出去。

到寶象國時，整個國家如常，街上人來人往，朝堂上大臣奏事，後宮中，宮娥往來。敖顏捏了個隱身訣，潛入王宮。

百花羞公主正在珠簾後小憩，奎木狼坐在地上，握著公主的手，淚眼婆娑。凡人看不到神仙，二者唯一能交流的途徑，隻有托夢，睡夢中的公主，眼角也滲出淚水。

她似乎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

“星君，要回去了。”敖顏小聲提醒道。

再不回去，她就會被哪吒發現，她被哪吒發現，奎木狼下凡再見百花公主的事情也就瞞不住了。

奎木狼最終鬆開了手，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

快到南天門時，奎木狼拿出紫金葫蘆，將敖顏收了進去，才過天門，奎木狼便聽身後傳來陣冷冷的聲音。

“站住。”

奎木狼還沒有回頭，哪吒就飛到了他麵前，腰間忽然一輕，掛在上麵的紫金葫蘆，到了哪吒手中。

他搖了搖，抬眸掃了奎木狼一眼。

“過去吧。”哪吒伸手，將紫金葫蘆遞出，趁奎木狼還沒接過這段時間，哪吒又用力搖了葫蘆兩下。

敖顏被搖的天旋地轉，放出來後歪東扭西踉蹌幾步，扶著漢白玉圍欄，‘哇’的聲吐了出來。

“你沒事吧？”奎木狼問道。

敖顏擺手，“沒事，就是有點暈，你快回去吧，不然老君該罰你了。”

“你覺得下凡，就能再續前緣嗎？”哪吒不知何時出現在敖顏身後，他望著奎木狼離開的背影，繼續道：“你怎麼保證，每一世，都能做人呢？”

“你就不怕和奎木狼一樣，一個做了妖怪，一個成了人，遇見了，你害怕我，厭惡我，想要逃離我嗎？”

“又或者，你做了一隻貓，我成了一隻老鼠，你追著我，不死不休，一定要吃掉我。即便你真的記得我，可是世間一長，你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本能，饑火燒腸，這種無法克製的欲/望，會讓你忘了我，吃掉我。”

“所謂姻緣，不過暫時，恰好，你我在同道，又剛好遇見，不過須臾幾十年，百年之後，又再次投入輪回，再生於六道之間，從此不係相屬。”【2】

哪吒歎口氣，看向敖顏，“神仙在六道之外，不用受這樣的苦，我們會一直記得彼此，不用相互怨憎、相互仇視、相互害怕，也不用在壽命終結時，遺忘。”

這樣難道不好嗎？

哪吒想問。

“做人的苦，你沒有吃夠嗎？”哪吒虛眯雙眼，凝視敖顏，目光中，帶著神仙的悲憫。

隨著那一縷被分出去的魂魄回到身軀，那些凡間的記憶也漸漸湧入哪吒腦海。

生老病死，李三郎都要逐一體會。

他得活下去，有敖顏在，他不需要終日勞作，卻也要發奮讀書，寒冬臘月，手指不可屈伸，他依舊不曾懈怠。做將軍，要征戰沙場，要官員，要小心侍君，做商人，要販走各地。

他變得垂垂老矣，敖顏卻依舊是二八少女，兩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他開始生出各種情緒。他生病了，全身都很難受，病的重了，生不如死。

等到每一世終結，敖顏都會落淚。

苦苦追尋，隻為了一個注定落淚的結局........

“不苦，哪吒，不苦的。”敖顏看向哪吒，瞳眸清澈，“如果那個人是你，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往前闖，隻要........”

說到這裡，敖顏忽然頓了一下，她低下頭，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隻要我能得償所願。”

她抬起頭，眼底愧疚消失無存，“我在凡間聽一個女子說過首詩‘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3】愛/欲就像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東西一樣，燒灼著我。”

凡間百年，愛意隨著時間瘋長，她被這烈火燒灼，卻怎麼也不願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