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郎死了,他寧死也不願意接受彆人強加給自己的命運。
哪怕是給他血肉、給他生命的,也不能操控他的命運,當意識到命運即將失控,不再由自己掌握,他選擇了結束這一切。
和每一世都一樣。
墳塋壘起,敖顏站在墓碑前,將那片維持血肉的龍鱗,放在碑上,像之前每一世一樣。
“有一世,他說自己要做大元帥,卻隻回來一匹馬,我連那片血肉都找不到了。有一世,他酷愛佛法,離開我出家去了,等到他圓寂,他又說他這輩子,修了個空。誰家和尚,圓寂沒燒出舍利,燒出了龍鱗。”
敖顏一點點回憶起那七百年過去,酸甜苦辣,人間百態,樣樣嘗過。哪吒站在一邊,靜靜望著她。
“有法師抓我,想用我煉丹,他分明那麼弱小,卻還是鼓起勇氣,把那個壞人打走。”
“那是我。”哪吒忽然道。
沒有想象中眼中忽然亮光大作,敖顏垂首,眸中暗淡。
“我當時也想,會不會是你,他隻是個凡人,那個妖道,我都打不贏。快要死了,我才知道,凡間原來這麼危險,我還沒想吃人呢,人先想吃我?我可是龍啊!他們居然說龍大補……”
敖顏被那道士的法器纏繞,強大的力量壓製,讓她不得不化為原身,金網從天而降,將她網起。敖顏拚儘全身力氣,撞折龍角,才掙脫逃跑,她想躲入海中,海麵卻被設下禁製。
道士早告知周圍鄰居,自己不是人,鄰居們守在岸邊,隻等自己撞上禁製。
他們要吃掉自己,因為道士告訴他們,龍肉,包治百病,延年益壽。她撞上禁製,兩眼一黑落入水中。
臨昏迷之前,她看見李三郎身上迸出金光。
敖顏不知道是因為李三郎有靈珠子一縷魂魄,所以在危急關頭迸發出強大力量。還是有人,在偷偷保護她。
想,又不敢想。
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被海浪衝上岸邊,奄奄一息,躲進哪吒廟,廟祝收留了她,並驅趕走外麵想吃她的人群。
無名的道士,不如三壇海會大神的威名,敖顏因此逃過一劫,在廟宇中修複好身上的傷。
那次之後,敖顏再沒帶著李三郎離開過哪吒廟的範圍,她望著李三郎,宗期望著能再一次見到奇跡。
但事與願違,她再沒遇見過什麼強大的壞人。
“你為什麼要救我啊?”敖顏問哪吒道。
“你想被人吃掉嗎?”
敖顏搖頭,“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敖顏追問道。
“不知道。”
哪吒又補充了句,恰好一道海潮卷起,拍在礁石,濤聲澎湃,蓋住了哪吒的聲音,敖顏沒聽清,問哪吒道:“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不肯再說了。
礁石凸起,海風陣陣,哪吒坐在海崖邊,安靜吹著涼風,浪花拍打石底,濤聲澎湃。敖顏變出原型,靠在哪吒肩頭。
他捏了個法訣,抬手覆在肩頭少女額上,這才將她快戳到自己臉上的龍角壓下去,龍長大,龍角也會變堅硬,分叉更多。
她還當自己是條小龍,兩叉龍角脆弱,摸不得挨不得,一撞就斷。殊不知現在她這角,輕而易舉就可以將天兵的鐵甲戳穿。
敖顏抱著哪吒的胳膊,頭擱在他肩上,不厭其煩叫道,像千百年前,還在陳塘關那樣。
“哪吒!”
“嗯?”
“哪吒!”
“嗯?”
“哪吒。”
“嗯?”
一聲細若蚊吟的“我喜歡你”藏在理直氣壯的“哪吒”之後。
“嗯。”
怕他聽不見,又怕他聽見了,敖顏雙頰通紅,尾巴直往回縮。
她盤成一團,哪吒垂眸,龍鱗在陽光下泛著青黑兩色幽光,北海龍王是條黑龍,龍後是青龍,她是條青邊黑龍。
請邊並不明顯,遠遠望去,更像是黑龍,離得近了,哪吒注意到鱗片與鱗片之間細微的差彆,新鱗青色璀璨,老鱗墨色更重。
他盯著敖顏身上的鱗甲,若有所思。
敖顏注意到哪吒的視線,青色龍尾變成纖細人腿。
哪吒挪開視線,遠眺天儘頭。
海天一線相接,落日餘暉,海鷗翱翔,微風迎麵拂來,此情此景,雖然無法感受,心中卻無比寧靜。
敖顏又開始哼歌,她一邊唱著,手指纏上自己垂下發絲,卷上,又鬆開,鬆開,又卷上。
看著眼前一切,哪吒心中十分安靜。
以前在東海時,他們玩夠了,就一起吹海風,夕陽西下,沉入海天相接。
一種很舒服的安靜,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就這麼安安靜靜待著。
像是裝滿水的碗,多一絲則溢,少一點則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哪吒不知道那是什麼,分明什麼都沒有發生,日升日落,海浪拍岸,每一天都照常上演的事情。
“回北海去吧。”哪吒望著這日落,對敖顏道。
陳塘關的故事,以哪吒告訴小龍女,他要回家了,而結局。
敖顏沉默了片刻,強作鎮定道:“我知道了。”
北海常年冰雪覆蓋,當太陽升起,冰雪才消融,數月後,太陽落下,黑暗與冰雪又卷土重來。
敖顏不喜歡北海的夜,每當黑暗降臨,她就會前往其他三海暫住。
敖顏回北海,老龍王和龍後歡喜極了,老龍王還板著張臉,龍後搡了他好幾把。
龍後帶著敖顏去看她的妹妹,一顆龍蛋。兄弟姐妹們長大,分鎮各處江河湖泊,龍王龍後膝下寂寞,又生了一顆龍蛋。
龍蛋有靈,纏著敖顏,敖顏陪著妹妹玩耍,日子很快過去,極夜降至,她也不打算離開北海,龍後找來黑曜石,吸取太陽光,放在龍宮,與真的太陽也沒什麼差彆。
忽一日蝦兵蟹將來報,“東海五公主來了。”
敖凝說的直白,“六妹,你要幫我!”
敖顏‘啊?’了聲。
“那猴子要去取經。”
“什麼?”敖顏驚得捂住嘴,“他皈依佛門了?他不是齊天大聖嗎?他出家做什麼?”
敖顏和齊天大聖不太熟,也就是他還是弼馬溫時,在一起吃了三個桃子的交情。
弼馬溫在天庭時,和大小神仙都交好,他喜歡找哪吒切磋,順便給傳聞中的三太子跟班帶了三個桃子。
四目相對,兩人都認出了彼此。
“是你!”
敖顏和東海五公主敖凝交好,去東海探門時,偶然得知四海龍王為一隻猴子湊了套披掛,東海的定海神針,自家的藕絲步雲履,都被這猴子拿走了。
敖顏對這猴子十分好奇,敖凝也是,兩人一拍即合,偷偷潛到了花果山。
山之巔,美猴王英姿勃發,金甲反射陽光,霞光萬丈,敖顏隻覺得金甲晃眼,抬手遮住眼睛。
東海龍女望著那道身影,眼中光芒大作,不知是金甲的光映射,還是由內而發。
猴子也發現了兩條龍女,定海神針打碎她們遮身的石塊,“兩位公主,來我這花果山,有何貴乾啊?”
敖凝不卑不亢對那猴子說:“我來看看花果山的美猴王,究竟是何等人物。”
“現在看到了,覺得如何呢?”猴子一幅等著誇獎的驕傲模樣。
東海龍女想了想,昂首道:“我不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叫孫悟空。”
“我是東海龍女,敖凝。”
仙山的猴子,不知怎麼成了弼馬溫,弼馬溫和天宮許多玩忽職守的神仙不一樣,做起事來格外認真,玉帝讓他去養馬,他把幾部天馬養的膘肥體壯。
弼馬溫愛逗她,說自己和四海龍王是兄弟,按輩分,敖顏該叫他叔叔,敖顏把桃核砸向猴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弼馬溫大鬨天宮,被封為齊天大聖,他偷蟠桃,盜仙丹,被壓在五行山下,敖顏以為他不會被放出來了。
“五姐,算了吧,成佛,也比繼續在那山下壓著好吧。”
“那你怎麼不繼續當你的蓮花仙女呢?”敖凝反問道。
敖凝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複雜,哀傷、震驚、悲憫,最後全被決絕堅毅取代,“他不能成佛,不能成為西天的傀儡,他是齊天大聖,是美猴王。”
“西天的傀儡?”
“你帶我去見申公豹。”敖凝道。
“我...”敖顏吞吞吐吐,怎麼都知道她見過申公豹的事情?
“快點!”敖凝豎眉。
“他就是個騙子。”
北海之眼,是北海最苦之地,永遠在一片黑暗與寒冷中,不見天日。要去北海之眼,首先要拿到扶桑木,否則就會迷失,敖顏以龍蛋為掩護,偷偷從龍後養的扶桑樹上折下一枝。
才一踏進,就聽虛空中傳來陣幽幽的男聲。
“小公主,你的蓮藕變成血肉了嗎?”
扶桑木微弱的光芒照亮一隅,無數黑魂蜂擁而至,繞著這點似有似無的溫暖團團轉,北海之眼暗無天日,被罰者將在無儘的黑暗和迷失中,度過餘生。
吸收陽光的扶桑木,能照亮前路,敖顏橫劍在前,震懾住蠢蠢欲動,搶奪扶桑木的遊魂。她們一直往前,順著男聲的方向,走向黑暗的更深。
“你們膽子真大。”
男聲越來越近,敖顏已經確定她的方位,和敖凝逼近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