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南詔城內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大雪幾乎停了,隻剩下零星幾粒還在空中緩緩飄落,城內也因這漸漸好轉的天氣而逐漸熱絡起來。
年關將近,這個時節素來是入關最匆忙的時候,南北方向的街道,寬闊的青石板街都布滿了林立的商鋪,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熱鬨。
“小姐。”冬淩輕輕拍了拍麵前人的衣袖,“南詔到了。”
水蔥似的指尖緩緩挑開車簾,少女的手素淨的過分,不帶任何裝飾,纖細的手腕微微抬起,露出繡著蝴蝶穿花的銀線紋樣,身披一件月白色的狐毛滾邊鬥篷,發髻上斜斜插著一根金釵玉鈿,櫻唇杏眼,膚白勝雪,俏麗的叫人挪不開眼。
一些細碎的雪花順著她的動作飄進馬車內,落到她的睫毛上,形成了根根分明的雪霜。
天氣實在是冷的有些過分,氤氳的霧氣彌漫在眼前,倒是叫人有些看不真切。
冬淩急忙攏了攏她的衣衫,“小姐緊著些自己,小心風寒。”
沈詩菀沒說什麼,抬眼向窗外望去,雪雖然近乎停了,但整個南詔城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霧氣中。
“阿淩。”她終是收回目光,“這就是南詔。”
南詔是北襄的都城,自是熱鬨繁華的過分,處處張燈結彩,琳琅的貨物滿目皆是,幾乎讓人挑花了眼。
“小姐。”冬淩看著她的模樣,眼裡滿是心疼,“老爺把您接回來,自然是心裡有您的。”
沈詩菀身上的衣裳繡工繁複華麗,用的是最好的雲錦,一看便知價格不菲,但若細細看來,便能發現一絲端倪。
她是恬靜類的長相,身量嬌小,這衣裳在她的身上明顯是過於繁複寬大了,套在她的人上,倒是顯得她有些小家子氣,撐不出來這衣裳原本的華貴。
“無妨。”
若是有旁人在,定會因她語氣的平淡而大吃一驚。
“這麼多年,他既沒管過我,那他的關心對我來說自然是一文不值。”
沈詩菀口中的父親,便是當朝大理寺卿,沈逸明。
沈逸明在百姓口中的風評極好,傳聞他及其寵愛自己的正室夫人,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從不納妾,兩人育有一子一女,是南詔城內難得的一段佳話。
唯有少數人高位者知道,沈家根本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沈逸明的正室夫人——宋舒韞,是宋家小字輩的嫡女。而宋家,乃是當今北襄極負盛名的望族,宋家家主,宋翳,是當今太後的親弟弟,連皇上都要給他幾分薄麵,為人做事狠戾張揚,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秘密。
宋家雙姝,一個是宋舒韞,另一個便是她的嫡親姐姐,極受聖上寵愛的貴妃——宋舒妍。
不僅如此,宋家男子遍布朝野,勢力縱橫交織。
沈逸明娶到了宋家的嫡女,自就背靠上了宋翳這座大山,又怎麼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納妾。
而沈詩菀,並不是宋氏所出。
她的出生算是個意外,當年,沈逸明不知怎的喝下了帶了媚藥的酒,又恰逢宋舒韞不在府內,無處紆結,便隨手抓了個侍女來發泄。
等到宋舒韞回來已經晚了,本就是個意外,她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隻得咬咬牙,暗自吞下了這口悶氣。
沈逸明為了掩住這莊醜事,原本準備將那個侍女直接杖殺。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個侍女懷孕了。
此時,宋舒韞嫁進府內兩年還未曾有身孕,侍女如今卻驟然有孕,沈逸明的母親,薑太夫人下了死命令,這個孩子必須留下,這侍女才被草草抬了個侍妾。
沈詩菀就是這麼出生的。
很可惜,那侍女剛生下沈詩菀沒幾天,就因身體過度虧空而撒手人寰,沈詩菀也就此成了孤女。
她死後,沈逸明為了自己的名聲,將沈詩菀送到宋舒韞那裡將養著,她就此成了府中嫡女。原本宋舒韞對她也還算不錯,但兩年後,她自己有了身孕。
有了自己的孩子,宋舒韞對沈詩菀便漸漸不太上心起來,更何況沈詩菀一年比一年出落的水靈,伶牙俐齒,精通詩集典故,反觀她的女兒,和她比起來簡直是一無是處。
又過了兩年,家中嫡子出生,她隨意尋了個由頭,說沈詩菀與小公子八字不合,恐有衝撞。並暗暗給自己的兒子下毒,嫁禍給沈詩菀。府中就這一個嫡子,沈逸明寶貝的緊,當下立斷,將她送到城外莊子養著,對外宣稱養病,等到及笄再給接回來。
久而久之,南詔城內的人漸漸便忘了還有這麼一位沈大小姐。
“小姐……”冬淩也不知該說什麼來安慰她,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發出聲音。
的確,若是普通的將養便也罷了,可自從沈詩菀到了莊子上後,沈逸明就再也沒來管過她。先前,莊子上的人念她是東家小姐,自是多有照拂,久而久之,沈逸明不來,他們也就摸清楚了他的心思,開始對她薄待起來,一日吃不飽飯都是常有的事。
“這次回來,我必要宋舒韞付出代價。”
沈詩菀漂亮的眼裡閃過一絲狠戾。
冬淩和和春熙,是她從府裡帶出來的丫頭。當年的事,說得好聽是將她送到鄉下養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把她趕出去,畢竟這麼小的孩子,能不能養大還是個問題。
更何況,還有人想要她死。
春熙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也不會……
沈詩菀垂眸看向手中的香囊,手指漸漸攥緊。
“阿淩,把書收起來吧。”她定了定心神。
“哎,好。”冬淩急忙將書案上翻開的幾本典籍收起,小心翼翼放進行李裡。
她天資聰穎,跟在宋舒韞身邊的時候就愛看些詩詞歌賦,北襄民風開放,自沒有女子不能讀書的道理,後來去了鄉下,莊子裡的下人奉了宋舒韞的命令不給她書看,她隻能偷偷把書藏起來,好在旁邊的農家看她可憐,不僅經常偷偷塞給她饅頭吃,還四處給她借書。
若是讓宋舒韞看見,不知又會鬨出怎樣的風波。
馬車碾過厚厚的積雪,在一間客棧前停下。
“大小姐。”
即使知道她看不見,車夫還是恭恭敬敬的對馬車行了個禮,“夫人怕對您招待不周,特地挑在明日吉時迎您入府,今日先委屈您在這客棧將就一晚。”
沈詩菀的聲音聲音淡淡的,卻莫名透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入了南詔不回府,這就是府裡的規矩嗎?”
車夫臉上的笑意僵了僵,沒想到一個在外養著空有名頭的大小姐竟會出聲反駁他。
“哪有,您說的哪裡的話,老爺夫人都是關心您,怕準備的不周到,這才定下的日子。”
他躬著身子,維持著行禮的姿勢,話音落下,車內遲遲沒有反應,耐心被一點點消磨,他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就見到眼前的簾子被一隻手挑開。
沈詩菀攏了攏厚厚的鬥篷,由冬淩扶著,緩緩從車上下來。
“起來吧,帶路。”
“是。”車夫吞了吞口水,忙不迭直起身子,走到沈詩菀身邊。
剛見麵時,看到大小姐的模樣,他幾乎不敢認。
極少人知道,沈府還有個大小姐,就算是他,也是在被派了命令後才知道的。
府裡的舊人說,大小姐小時候長得極為可愛,聰明伶俐,下人們都很喜歡她,隻可惜被送去鄉下,那地方他見過,條件艱苦的很,大戶人家的小姐,即使身子骨再強健,也少不了被一頓挫磨。
可大小姐不一樣,如今漸漸長開,眉眼間儘是清冷,言語行止間還透著高貴。
若不是老爺的信物,他根本不相信麵前的人是大小姐。
沈詩菀隨著他上樓,到二樓的一件廂房前。
房內燒著暖洋洋的炭火,金絲鏤邊香爐裡燃著安息香,正溢出縷縷白煙。
“大小姐,這是夫人特意為您布置的,您早點休息。”
不得不說,宋舒韞真是大手筆,辦事根本叫人挑不出來錯處。照如今的市價,光安息香幾乎就要五兩一斤,更彆說是紅蘿炭和金絲鏤邊香爐了。
“小姐。”冬淩將門輕輕帶上,“大夫人這是……”
屋內隻剩她們兩人,炭火劈裡啪啦響著,暖氣讓人有些昏昏沉沉,窗牖開了一條細細的縫,細碎的火星揚到半空,很快又消失不見。
“不讓我入府,是在點我呢。”沈詩菀撫了撫指甲上的蘭蔻,“她在告訴我,即使回來了又怎麼樣,整個沈府還是她做主,唯有她點頭,我才能入得了府。”
“那明日入府可是難辦了。”
冬淩是真心心疼她家小姐,原本是千金之軀,本該在府內安安穩穩長大,卻驟然遭此變故,如今連看本書都要偷偷摸摸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沈詩菀提起繁複的裙裾,輕輕靠到軟榻上,“她若不是需要我,也不會被迫把我接回來。”
的確,原本將沈詩菀送出去的時候,沈逸明答應的好好的,到了及笄便把她接回來,可如今早已過了兩三年,卻遲遲沒有動靜。
“您說的對,是奴婢多慮了。”冬淩強壓下心口的酸澀,強撐起一個笑容,“小姐,早點休息吧,天色不早了,奴婢為您卸釵。”
沈詩菀背對著她,任由她擺弄著發釵,書桌上的銅鏡隱隱泛著光,照出少女的神色來,原本清亮的眼睛紅紅的,一看便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心下一陣酸楚,輕輕拍了拍身後人的手。
“阿淩,不用擔心我。”
天色漸漸暗下去,原本已經變小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又下大了起來,屋外朦朦朧朧的,簌簌的落雪聲掩蓋了大部分喧囂,絲絲寒風從縫隙中灌進屋內,蠟燭上的火苗劈裡啪啦地跳動著,閃著微弱的光。
“沈大小姐真是好興致。”
窗牖被猛的打開,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窗外湧進,堙滅了蠟燭的火光,隻留下絲絲黑煙緩緩湧動。
屋內霎時暗了幾分,窗外點點火光撒進來,照在一個人身上。
“啊!”冬淩雙手捂著耳朵,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即使這樣,她還是立刻擋在了沈詩菀身前。
“誰,誰!不要傷害我們小姐!”
沈詩菀安撫性的拉了拉她的手,將受驚的冬淩按到一邊坐下。
“瑾王殿下,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