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有女,名曰荼靈。
荼靈少時好四方遊曆,兼濟眾生。
然生死有命,終有儘時。
一日偶經神山不周,但見天柱斷折,大戰時殞身將士的魂魄無有依歸,終日渾噩遊離。
荼靈悲戚不忍,乃以己身化六道輪回,令世間亡魂得以往生。
爾後冥世現,荼靈始主陰陽、育萬物,平治九州、掌運幽冥。
是日,荼靈現身冥天子殿。
冥天子諱稷淵,荼靈位列四禦後代其主幽冥。
“稷淵。” 虛空中,荼靈法相慈悲莊嚴。
兩日前黑白無常前來覲見,道是陰陽輪回為人所擾,鬼市亦似牽涉其間。
擾亂輪回是為重罪,冥天子震怒,即令二神前往查明。
然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虎麵神方才入殿覲見,道是有神族攜生人擅入地獄。
稷淵聞言疾令同來回稟的黑白無常二神領一隊陰兵前去搜捕,以正冥規。
兀自闔目神憂之際驟然聞得此聲,稷淵一怔,爾後旋即睜眸,但見荼靈法相沉立,天衣璀璨、明珠耀軀,金冠綰發,白紗覆麵。
稷淵迅即自禦座起身上前恭謹問禮。
“吾察凡塵之間生人與鬼謀,致亂陰陽,爾今速清此事。”
“稷淵矇昧,尚未查明禍起何地,敬請娘娘示下。”
“寧和禍伊始,陰陽亂象生。本是憐子心,何奈智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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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陣中,媸?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自己許久未修的甲緣緩言道:“遊戲就是......”
一語未儘,便見她長袖一揮,袖中立時飛旋出不計其數的桃花瓣將容衍、沈清遙同陸知月三人裹挾住。
花瓣散儘之時,其間唯餘三枚水珠,珠中重現著主人過往的經遇。
“果非常人。” 媸?凝睇著瓣蕊不沾身的江鶴眠冷聲道。
驀地,漫天桃花紛紛化作等同大小的水珠,而媸?袖中亦飛出三枚,兀自展現著主人的經遇。
揮袖間,六枚水珠淩空成對,融入珠幕中。
“我已將此三人化作這漫天水珠中的一枚,珠中所盛是他們各自的過往經遇。此三珠同那負心之人的鬼魄凝珠成對,你需執箭將那人的三珠射落方為勝。可若你眼神不好......亦或是手抖了,那他們可就都得死了......”
容與聞言抬首望去,卻無法立時辨清三對水珠所在,反被珠光晃花了眼。
江鶴眠拈花化弓,摘葉成珠,將其交付於容與後婉聲同她道:“與與莫怕,就把這當成是你兒時玩彈弓一般,萬事有我。”
言罷,江鶴眠輕輕抬首在她耳畔打了個響指,容與頓覺周遭珠光柔潤了幾分,眼神亦清亮了幾許。
“去吧。” 江鶴眠扶住她的雙肩將她轉向珠幕。
容與年幼時曾在街巷中見稚童手執彈弓奔走嬉鬨,心下向往萬分,便於歸家後追著哥哥給她也做了一個。
彼時容衍是如何教她的呢?
擘鹽二指緊抵弓眼、弓臂穩靠指節、沉肩、緊掌。
回憶至此戛然而止,容與手中緊握的弓弦也旋即一鬆。
玻璃珠破空之聲立時劃過耳畔,爾後正中六珠之一。
隻見碎裂之際,那枚凝珠迅即化為水幕,內裡經遇赫然呈現其上。
仍是一方桃林,漫天花雨之下,一玉麵錦衣的書生手執折扇長身玉立,對首立著一著鵝黃裙衫、挽著飛仙髻、長眉入鬢、腮若桃染的姑娘。
春花為證,他同她許下白首之約,言定三生。
水流儘、情意止。
空餘眼前的媸?困在過去,陷落深淵。
“小瞧你了。” 媸?立時斂儘眸中情緒,但見眼前珠幕兀自飛旋,容與幾欲辨識不清。
“斂息、凝神、澄目、靜心,爾後鬆弦。” 江鶴眠沉聲道。
斂息......
凝神......
澄目......
靜心......
睜眸之際,容與驚覺天地俱寂、萬物頓滯,雙生凝珠掠過那瞬,弓弦立鬆。
水幕之上,那書生將鬼砂繪製的符紙焚為灰燼,爾後摻於午間茶點中哄她飲下。
彼時她正臨窗而坐,膝上置著尚未製成的寢衣,衣襟處繡著亭亭翠竹,葉緣紋著“樗琰”二字。
一盞茶儘,膝上寢衣落地,方才滿目愛憐的郎君驟然冷凝起眉目,斜睇著因鬼氣侵體而卒斃的妻子......
幕落,魂斷。
耳畔轉瞬響起媸?聲聲譏笑,亂了容與將將穩住的心神。
最後一枚......容與暗自在心間醒誡自己。
兀自凝神之際,那人的媚心之言自四麵八方而來。
“桃花開了,??。”
“桃夭之日,迎你歸家。”
“就繡青竹吧,我平素就喜竹,再於葉緣繡上我的名字可好?”
“??,自入冬以來你便總畏寒、易起熱。近日城中來了一神醫,我今日前訪,為你尋了一方,神醫說喝上月餘便可愈。”
“??......”
“??......”
擯棄雜念間,花雨複現,鋪天的花雨同飛旋的凝珠徹底擾亂了容與的心神。
她緩緩垂下執弓的手,將最後一枚玻璃珠子同弓一道握在掌心後,陡然取下靈簪自腕間至指尖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錐心痛感瞬襲而至,她的感官也立時得以敏化。
幾息之間,她便重又執弓扣弦。
可最後一對雙生凝珠自眼前掠過之時,她卻罷了手。
“為何不出手?” 媸?怒道。
“我在珠中看見了你。”
“那又如何?”
“尚未遇見樗琰、連瞧見溪畔一支春花都兀自歡悅的媸?才是真正的媸?。”
“你說......什麼......”
“他欺你害你,你替自己報了仇,卻從不曾真正放過自己。” 容與走近她繼而婉聲道:“放下吧,你不該日日活在這方幻境中任那無儘的仇怨暗無天日地生長,做回原本的媸?吧,贖清往昔罪業,還自己一個新生。”
“新生......” 媸?兀自喃喃,卻猶不願就此罷手。
“最後一個遊戲,你同他來,輸了我便罷手。” 媸?指著江鶴眠道。
“一言為定。” 江鶴眠朗聲應下。
幻陣開啟,二人如約入陣,卻被傳送至不同的境地。
甫一進入陣中,江鶴眠便覺周身靈力封阻,唯餘血肉之軀。
罷了,他想。
舉目四望,但見周遭林木疊掩,清溪湍湍,岸石流光。
此處赫然是個山穀。
沿著河畔兀自前行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遠遠便望見容與背身坐在一塊平坦的岸石上,好似在等著他尋來。
而她的身後一條黑首赤身的幼蛇正虎視眈眈。
江鶴眠見此心弦幾欲崩斷,卻仍兀自屏息凝神悄然靠近。
約莫隻餘十幾步光景之際,那蛇陡然淩空張口撲向仍自毫無覺察的容與。
趕赴不及的江鶴眠疾步飛身撲躍而起,虎口將將擦過淬毒的尖牙將她救下。
原來當時這樣的距離,他是來得及救下她的。
若真同他所言,他在山穀對她一見傾心,恨不能立時與她赴白首之約,他又何以眼睜睜瞧著她落入蛇口,再伺機以救命恩人自居。
他自始至終愛的隻有他自己,難怪她落了個此般結局。
“願賭服輸。” 幻境碎裂的那瞬,媸?沉聲道。
“自去贖清此間罪業,重新開始吧。” 容與行至她身前道。
“此前我害了太多人,天道不會再允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了。” 她歎道。
江鶴眠聞言心下思量片刻爾後同她續言道:“你若肯真心悔過,我倒可以予你一個機會。”
“我願。”
“同她定下魂契、認她為主,生生世世忠於她一人。”
“魂契?可我一旦離開這方法陣,黑白無常立時便會尋到我。”
“既要你離開,必能護得住你。待定下魂契之時,你自會知曉。”
“......好。”
言罷,江鶴眠淩空繪下符文,符文沒入容與心間後旋即飛向媸?,融入了她的魂魄中。
“原來,她竟是......”
察覺到江鶴眠製止的眼神後,媸?止住了未儘的話語,轉而走向了容與,垂首單膝跪於她身前。
容與見此忙攙住她的雙臂將她帶起,“從今往後,你便同我們一道,我隻願你做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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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出了桃花陣,在媸?的幫助下回到了郊外那株大槐樹邊。
此行一遭於人世已過了三日。
時值子夜,濃霧繚繞間兩個戴著鬼麵罩的人朝著槐樹行來,江鶴眠立時布下結界掩住五人。
“你說這城隍廟的老神仙真有這麼神嗎?” 其中一人言道。
“你昨日沒瞧見陳掌櫃那對雙生子呀?” 另一人答道。
方才那人沒再接話,兀自取出袖中之香焚起。
待得二人入界後,江鶴眠方撤去結界。
“城隍廟、雙生子......此人必與此案有所牽連,吾等必得前往查探一番。” 陸知月疾聲道。
“現下夜已深,且你們三日未眠,又屢屢遇險,先回去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去罷。” 江鶴眠看了一眼容與眼下的青黑緩聲道。
“言之有理。” 陸知月頷首沉思道。
眼見著江鶴眠越過他向前走去,陸知月忙疾步追上他,“江兄江兄,你此前在哪座山頭修行呀,又是拜的哪位仙家為師?好生厲害。”
見江鶴眠未接話,陸知月兀自續言道:“江兄你瞧,我這根骨......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