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載仇怨儘,蓮蕊渡往生(1 / 1)

空枝照影銜霜落 湑兮 4182 字 2個月前

神山無晝夜,終歲飄霜雪。

夫諸也不知在這山中待了多久。

怔怔望著眼前屹立的鬆木出神之際,他驟然憶起自己尚在敖岸山中的歲月。

萯山之首,名曰敖岸。

山南琈玉盛,山北金赭溢。

彼時夫諸最喜赴山巔而後北望,見江河奔流,眺叢林蓊鬱。

未在山中修行的日子裡,夫諸便四方遊曆。

昆侖、青丘、堂庭、句餘、浮玉......都曾留下過他的足跡。

尚未逢遇共工之時,因著生來便通禦水之術,卻不懂如何操控隨他心緒波動而至的洪水,夫諸常被視為災禍而為生靈躲避。

後恰於黃河邊失意之際逢共工,兩廂交談之下共工知其心結所在,便於河畔尋了一方高地授他控水之術。

術成,夫諸感念其恩,遂甘為其坐騎,伴生左右。

爾後的年月裡,夫諸陪他一道征戰、遊曆,見他的兒女一一降世、長大,直至最後親眼目睹他觸不周而亡。

共工之女尚幼時,夫諸常隨共工在外征伐,與之相見甚少。

然共工之子臨世之際恰逢休戈,夫諸得閒時便常攜其奔走山林,赴山巔賞月,下南溟觀鯨。

彼時,共工還曾言要築一把曠世神弓贈其愛子,願他神壽無邊。

誰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那個孩子竟反被本應屬於他的神弓所傷,元神潰損,靈魄有虧。

方欲動身前往蓬萊為他尋些靈草之際,眼前鬆木驟然靈光四現,冰藍幽光之中朱紅的發帶迎風揚起。

“你醒了!” 夫諸瞠著一對碧藍的雙眸驚道。

“與與遇險,我要去救她。” 江鶴眠的聲息仍自微弱。

“你如今這般,怕是連這神山都出不了,如何救她?” 夫諸憤然。

江鶴眠充耳不聞,兀自轉身便要離去。

“吾去!吾去救她,你留在此處修養神魂。回來時吾去為你采蓬萊的靈草,你便能好得更快些,屆時你再去見她可好。” 夫諸疾步上前攔住他道。

江鶴眠聞言仍兀自堅持,“親眼見到她無礙我方得安心。”

夫諸無法,隻得攜他同去,臨行之際再三叮囑他前行途中須得斂神調息,能穩固一些是一些。

江鶴眠亦知其道,故而一路上皆悉心凝神調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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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著同靈簪間的感應,夫諸攜著江鶴眠落於孤山上方。

甫一落地,便見噬魂法陣業已開啟,法陣結界不斷向外延展著。

以角輕抵著江鶴眠意圖結印的手,夫諸沉聲道:“吾來破界。”

言罷,尚不及待夫諸出手,便見一道冰藍劍光攜著金光流轉的符文衝天而起,頃刻便破了這方法陣。

結界破裂,江鶴眠立時便瞧見了執劍淩空的容與,同她身後漸漸隱去的法相。

眼見著她因力竭而兀自下墜,江鶴眠迅即乘風而去。

攬她入懷的那瞬,江鶴眠始覺懸於心頭的那枚利刃化作風雪散去。

江鶴眠小心地將容與交予同樣疾步跑來的容衍懷中,爾後起身收拾殘局。

噬魂法陣雖破,可四散的冤魂、衝天的戾氣仍在。

若要徹底化解,須得找出餘下遺骨,讓其渡化往生,方可了卻這場曆時數百年的冤債。

可要布下如此強大的法陣,需數以千計、萬計的人牲。

那這些人牲的遺骨究竟被匿於何處呢?

思量間,江鶴眠緩緩屈膝蹲下身,將手掌輕輕覆於地麵。

在眾人瞧不見的地底下,千千萬萬條鬆枝自他掌心伸出,延展著穿透泥土中的每一個間隙,探尋著餘下的遺骨。

凜冬的夜風裹挾著山間的寒露融進每一寸肌骨中,容衍緊了緊懷抱,將容與的麵龐同雙手一道埋入自己懷中。

“找到了......” 江鶴眠沉聲道。

隻他言罷卻仍兀自垂著眸,亦未曾立時起身。

容衍見狀亦垂首望向容與腰間係著的環佩,不曾言語。

半晌,江鶴眠方起身走至牆角栽著的一株梨樹旁,隨手折下幾條枝椏,爾後以靈力催灌,化出草木人形。

人形甫一落地便立時四散開。

一行人同餘下的魂體旋即跟上跑得最慢的那隻。

一路行至容與院中的那株海棠樹下,人形枝椏方駐步掘起土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枝椏便挖開了半個庭院,難忍的腥臭之氣立時撲麵而來。

眾人屏息湊近一覽,但見坑洞最上方臥著一串幼童。

約莫四五米長的竹竿上,串糖葫蘆似的串著四個幼童。而本應用於垂釣的魚線此時卻自他們的皮肉、臟腑、眼窩乃至口鼻之中穿梭交織著,將他們束出各種森詭的態勢。

想到自己竟在這樣的屍海上住了兩日,容鳶躬身捂著胃不住乾嘔起來。

出了這方小院,眾人便循著破土鑿壁之聲而去。

但見鯉池早已被瀉儘了貯水,而通身赤鱗、怒目曝屍的遊魚之下,另一方屍海呈於眾人眼前。

原是因著啃食殆儘了這片血肉之軀,這池中的尾尾遊魚才得了這一身赤色的鱗甲。

再之後,梅樹叢中、花苑、菜園中皆挖出了遺骨。

直至陰陽交替之際,所有遺骨悉數陳於莊外闊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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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 江鶴眠喃喃道。

眼前的魂體齊齊仰首朝著日出的方向望去。

有多久.....沒再見過日出了?

“江鶴眠......” 容與醒轉,幾乎是以氣音在喚他。

江鶴眠聞聲忙疾步走近。

離得近了,卻又不敢觸到她,隻得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蹲下,“與與,我在這兒!”

容與緩緩睜開雙眸望了他一眼複而疲憊地闔上。

容衍見狀極其柔緩地屈膝蹲下身,扶著她靠坐在自己懷裡。

魂體之中,那被剜去麵目的婦人上前行了一叩禮,“吾代吾夫、代其部下、代這莊中諸人叩謝姑娘大恩。”

“夫人請起......”

“這些年來,吾等眼瞧著他們借著咒術占了吾等遺軀,為布這噬魂陣殘殺了無數過往遊人以汲取怨戾之氣卻無能為力,舊仇未報又添新怨。而今總算恩怨全消,吾等無憾了。”

婦人言罷自虛空中化出一枚月牙形凝珠,“此乃數百年間吾等於棺中合力所煉,吾等雖身為鬼物,可始自苦修從未害人。此凝珠是吾等半數修為所化,本欲以此破陣,現下已無必要,便贈予姑娘了。來日,興許用得上。”

容與將將接住凝珠,江鶴眠方才布下的渡魂往生法陣便開啟了。

金芒疊映間,巨大的蓮花法相破土而出,瓣瓣蓮蕊盛綻,卷起陣中遺骨複而合攏,攏起的金蓮漸次化作金芒融入法陣。

如此周而複始,直至遺骨消儘、怨念皆除。

待得天光乍亮之際,法陣方得散去。

一行人回至莊中,但見朝芙攜著隨行仆侍們正立於前廳等候。

“敢問我等昨夜酣戰幾欲喪命之時,國師身在何處?” 容鳶見她全須全尾、狀若無事地立在那,氣不打一處來。

“君上遣吾前往陳國是為朱雀卵一事,旁的,皆與我無關。” 言辭間朝芙輕輕以腳尖點了兩下地,腕間金鈴立時叮當作響。

“鳶鳶。” 容鳶再欲辯駁之際,容與輕聲喚住了她。

容鳶聞聲忙小心環住她的臂膊,輕輕撫了撫她的背脊,不再理會朝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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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莊中遍地都曾掩過屍骨,且眾人皆心有餘悸,故而一行人匆匆收拾了行裝便繼續前行了。

越山而下,又行了近兩日方至城中。

將將入城門之際,容鳶掀開帷簾瞧了一眼,“寧和城。”

心下輾轉間,容鳶扯了扯容與的袖擺道:“這清平山莊並不清平,與與你說這寧和城會不會也不寧和呀?”

“難......說......” 容與刻意拖長了腔調嚇她,惱得容鳶立時同她打鬨起來。

尋了家客棧整頓了一番後,容鳶便提議要去全城最大的酒樓慶祝此次劫後餘生。

“也好,此番我來設宴,謝與與妹妹救命之恩。” 沈清遙言罷朝著容與恭謹揖了一禮。

正待開口間,江鶴眠陡然憶起那日幻境中沈清遙為梳著婦人髻的容與描眉一事,便趕在容與開口前憤憤道:“那日幻境之中我亦施救於你,何故不謝我?”

沈清遙聞言一愣,不知是否也憶起了夢中之事,麵上旋即浮起兩抹紅雲,爾後躬身朝他揖了一禮道:“清遙失禮,在此敬謝江兄救命之恩,明日我亦設宴款謝江兄。”

“設宴就不必了,你少想些亂七八糟的便好。”

語畢,江鶴眠迅即換上欣欣然的麵目拽著容與便朝街上行去。

甫一踏出客棧,容與便收回被他拖拽著的臂膊同他道:“江鶴眠,你做什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與與!你怎麼能向著他呢!還說我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他的眼睛是眼睛,他的鼻子是鼻子!哼!” 江鶴眠雙臂環胸宛若一隻氣鼓鼓的小河豚。

初遇他時那種時常令人兩眼一黑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間,“江鶴眠,我是說你何故這般陰陽怪氣?”

“我陰陽怪氣?!幾日不見我便失寵了,真真是與與心海底針!”

真好,他還在旁側,一如既往地討人嫌。

容與不同他計較,兀自朗笑著向前行去。

“與與,你等等我嘛~” 江鶴眠疾步上前同她並肩,狀似無意般握住她的腕,爾後暗探其心脈靈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