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將攔下力竭的隨行仆侍,便聞得祭壇的方向不住傳來巨蟒嘶鳴及鐵鎖震蕩之音。
不過幾息之間,莊中仆從們便在彼此的麵上瞧見了本就灰敗的皮膚迅即攀上大片顯眼的屍斑,爾後漸次變得青黑。難忍的腐臭味亦隨風四散開,激得池中尾尾遊魚不住地撞擊著池壁。
“陣法已破,速往祭壇!” 那日前來應門的布衣少年抬手捂住深深下陷的眼眶,邊將幾欲掉出的眼珠按住邊嘶聲高喝道。
眾鬼聞聲立時瞠目齜牙奔向祭壇。
甫一靠近祭壇,隻見四角橫木飛縱,腐敗遲滯的屍身不過三兩下便被架住動彈不得。
眾鬼暴怒,欲奮勁掙脫之際,一張染浸了朱砂的大網兜頭而下,霎時間嘶嚎溢耳,煉獄亦不過如此。
此時藏身暗處的容鳶見狀自容與身後眉目飛揚地探首側望著她道:“得虧那時被蠱雕魘了心神後我遣人買了整整五斤朱砂來寧神,也不知是誰還取笑我買這麼多作甚!”
“是是是,是我不夠高瞻遠矚,這次多虧鳶鳶了。” 容與抬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額角,爾後繼續觀望著。
日影西傾,華光自祭壇拂過,如雲絮般輕輕巧巧地覆上網麵,而其下眾鬼卻宛若被巨鼎壓身,哀嚎間逐漸斷了聲息。
驀地,平地襲來一陣凜風,塵土飛揚間網麵掀開了一道小口,幾抹青煙立時乘著風逃竄至暗處,爾後消失了蹤跡,徒留下一地衰腐的遺骨。
見此,容衍、容與同容鳶三人方相攜著自暗影中走出,欲收殮一番待事後安葬又不知該如何下手,故而兀自怔愣在原處麵麵相覷。
而方才逃竄無蹤的青煙此時正顯形於主院暗室之中。
山莊原主人想來是位悅於字畫之人,這方暗室中或懸掛或卷收著不計其數的字畫,幅幅墨跡如新。
“祭壇法陣被他們破壞了,鎮於其下的亡魂怕是都要出來了,眼下該如何是好?”
此時已無肉身依托,所顯現的皆是魂體原貌。
胸口處留有貫穿傷的魂體聞言嗤笑,爾後同方才出言的無首魂體道:“你忘了嗎,這數百年間,我們才是這座山莊的主人。便是他們都出來了又待何如,區區敗兵何足為懼。況這祭壇同這百年間我們精心布下的法陣相較何足掛齒,且等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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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日光散儘、月影晰明之際,法陣已破的祭壇處方傳來聲響。
幾十道或著常服或著軍裝的虛影漸次自紅棺之內飄蕩著來至三人麵前,驚得容鳶失聲藏至容與身後,再不敢探首出來瞧上一眼。
若說方才暗室中的魂體除卻一兩道致命傷外瞧著同常人的魂體無異,那眼前這群魂體則幾欲辨不出原本的麵目來。
被剜去麵目、衣袖裙擺處空蕩蕩的婦人......
被劃破頸項、扯出喉管的老嫗......
被掏空臟腑、腸道外露的仆侍......
“怎會如此......” 容與喃喃不敢置信道。
原來此間方是地獄。
兩廂觀望間,那被掏空臟腑、腸道外露的仆侍上前三兩步恭謹揖了一禮,複而退回原處道:“三位莫怪,吾等原是這莊中居人。嘉裕年間,此處本是將軍袁氏置於山中的一處外宅。每逢暑熱之時,將軍便舉家遷居此地以避暑熱。後兵戈四起,將軍便遣吾等於此處避禍。”
言至此處,仆侍猶頓片刻方續言道:“昨夜匿於銅鏡後那紙未書儘的陳情書,不知三位可見到了?”
“見到了。” 容衍接言道。
那仆侍聞言歎了口氣續言道:“不料敵軍數百,將軍餘部寡難敵眾,全數陣亡,莊中餘下之人皆遭屠戮......”
“那你們......為何留於此地......不去往生?” 容鳶將腦袋埋在容與肩上,仍是不敢看他們。
“國仇家恨未報,吾等何甘就此輪回往生!” 虛影間傳來一道鏗鏘之聲。
“你們與一般的地縛靈不同。” 方才始終沉默的容與此時言道。
“當年,吾等伺於暗處,本欲待成鬼後報了這國仇家恨。卻不曾料到幾日後活著回去的賊人竟帶來一白發老道,那人本欲將莊中所有陰魂,連同那些死去的賊人一道焚化。可那時賊人中已有成了些氣候的陰魂,見仍舊活著的同袍不顧舊日情分欲將他們一道焚儘,便於暴怒之下連殺數人。這之後那老道便受脅布了那方祭壇,遵照他們的指令”
老嫗的話尚不及言儘,便被陡然暗下的夜色打斷。
眾人一道仰首望去,但見夜幕低沉,方才仍自朗朗的清月早已被掩去了影跡。
而自莊外牆圍處緩緩升起的一方法陣將眾人困於莊中。
幸而三人早已料到夜間恐有一場惡鬥,早已於日落前燃起了周遭的燭火。
可若細察一番便能發覺,橙黃的焰火外圍攏著層幽幽的綠芒。
隻有屍油凝成的燭方會如此般。
燭焰明滅間,怨念之氣衝天,一張張驚恐的血麵似沸水中的滾沫般翻湧其間,一雙雙血手兀自淩空揮騰著。
“此為何陣?” 容與蹙眉攥緊了袖中的拳詢道。
方才那位侍從接言道:“數百年來,吾等皆被這陣法困於紅棺之中。近百年來陣法的靈力日漸衰微,吾等方得於薄暮時分及陰陽交替之際短暫脫身。脫身之際方覺明他們竟於吾等遺骨之上下了咒術,爾後附身其上將過往遊人一一誘入莊中殘害,以其血肉為膳,再將其元魄煉化,以其慘死時的怨念為引布下此噬魂陣。”
“可有破解之法?” 容與複而問道。
侍從垂眸歎了口氣,“先前吾等曾現身相阻,不過彼時他們未曾啟動過這陣法。”
言至此,那被剜去麵目的婦人曳著裙衫落於容與身前婉聲道:“姑娘莫怕,吾等定將儘全力護好你們,百年前未儘的仇怨也必於今夜做個了結。”
三人聞言躬身揖禮,對首一眾魂體見此亦躬身揖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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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便是吾等手下敗將、刀下亡魂,而今卻在此口出狂言豈不可笑。” 言辭間,白日裡逃竄而走的魂體在虛空中現出身形。
尚不及待眾人緩過神來,便見不計其數的怨靈自他們身後顯形,爾後嘶嘯著向眾人而來。
三人在婦人及老嫗的庇護下退至牆角處。
可甫一靠近牆角,便自內裡伸出一隻早已骨化的臂膊扯拽住容鳶的肩胛,意圖將她拖入牆內那方空間。
容與見狀忙拔下發間的木簪著力刺去,但見尚未觸及簪身,白骨便立時化為齏粉。
“與與!我怕!我怕!” 容鳶哭喊著朝容與懷裡鑽。
“我在!我在!” 容與一手緊緊攬住容鳶安撫著她,另一隻緊握著靈簪的手則牢牢牽住了容衍。
凝神觀察戰局之際,一道僵澀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聲音擾亂了她的神思,“爾等莫不是把他忘了?”
三人聞言皆回首望去,卻見早已失去意識的沈清遙雙腳離地懸於空中,周身怨氣纏繞。
“放開他。” 容與收緊了握著靈簪的手。
“以一換一如何?你,換他。”
“與與!” 容衍凝眉反握住她的手,“我換他。”
“我隻要這個小姑娘。三......二......”
“我換。” 那鬼物不肯予人細思,容與隻得疾聲應下。
“與與你不能去,會死的!” 容鳶緊緊攥住容與的臂膊不肯鬆手由她去。
“清遙哥哥客居容氏,無端受累卻仍願出手相助,他不能死。” 容與沉靜地望著她道。
容鳶麵上滿是淚痕,再不願也知她話中有理,隻得鬆開緊攥的手望著她步步向著深淵而去。
臨行之際,容與將容鳶的手同靈簪一道置於容衍手中,“帶著它,離開這裡。”
言罷,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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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虛影凝成的魂體因封印方除終不敵法陣中怨氣滔天的惡靈,將將凝實了些的魂體此刻幾近透明。
可他們仍不甘就此倒下,一次次強撐著襲向惡靈。
“若以你來祭陣,隻怕此陣的效力較之眼下還會強上十倍、百倍。屆時吾等便可將此陣法拓至方圓十裡、百裡。假以時日,這個天下都將是吾等囊中之物。” 鬼物自上而下睥睨著容與,傲然道。
怨氣攀上身的那瞬,容與隻覺周身寸寸骨血都似被刀刃遍遍碾磨剔剮著,可愈疼,她的神思便愈是清明。
若那日夢中所見真是不周神山,想必那位劍指神明、破界救出他們的便就是江鶴眠口中的神山之靈了。
容與想,既如此,可否再助她一次?
容與在心海間一遍遍召著夢中的神女,卻皆未能得倒回應。
她半懸於空望著滾滾怨氣湧入自己的四肢百骸;望著腳下的虛影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身形淡得幾欲消散;望著一左一右攙扶著沈清遙的容衍同容鳶身後,無數隻骨化的臂膊朝著他們伸去......
她痛苦地闔上雙眸。
驀地,容與周身靈華四溢,再次睜眼時眸中湧動著冰藍色的瞳線。
她的身後,手執雪塑利劍的神女法相莊嚴悲憫,垂眸望著腳下眾人。
喚出長劍的那瞬,身後法相同容與合二為一。
她以長劍代筆,淩空繪出一張符文,符文之上白澤的名諱流轉著金芒。
繪畢,劍鋒陡轉,劍氣攜著符文直指蒼冥,法陣結界立時破裂。
可容與終是凡身,凡人之軀承載不住神山之靈強大的神力。結界破開的那瞬她周身靈光漸隱,直直向著地麵墜去。
將將落地的刹那,一雙手及時攬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