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罷,容與正要提步回身,卻不防瞥見泠泠清溪中映出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頓然心海震鳴,魄顫魂驚。
她迅即轉身,陡然印入眼簾的是霜月白衫衣襟上紋繡的一小株青鬆,離得近,仿佛還能瞧見暗金色的光華流轉其間。
那時,她隻當是自己晃了眼。
沿著衣襟向上看去便是一截皓如潤玉的頸項,眼波流湍,亮如曜魄,似以秋水為神,脂玉做骨。
容與望著眼前人不由出了神,直到突兀而至的山風拂起那人朱紅的發帶方回過神來。
她忙後退兩步,戒備地望著那人,提勢要走。
離得稍遠些方瞧清楚了,原是適才的鬆上鶴。
靜默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容與便轉身打算徑自離去。
麵上雖是背身前行,實則留了一耳朵。
她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不大,但踩在碎葉上也足夠讓人聽清。
尚不明對方來意與圖謀,她隻得一邊朝著來路回返,一邊試探。
甫一踏上青石小路,容與便停住了腳步,她敏銳地覺察到身後人的腳步也立時停了下來。
她再提步向前朝著百米外的那處彎口走去,剛拐過這道彎便回身貼住山壁,靜待那人。
果見他疾步跟上,那雙若秋水剪出的瞳眸流露出了不安與焦切。
容與見此先發製人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吹風,看峋岩。”
“什麼?” 容與想,此人是個傻的。
她想著,換了個問法:“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曾為我取名。”
“......”
見問不出什麼話來,容與轉身要離開。
轉身之際覺察到袖上傳來一道輕輕的拉力,順著袖子望過去,竟是那人牽著她的衣袖左右搖晃。
昨夜睡得晚,今晨起得早,午食用得不多,眼前人莫名古怪,容與隻覺自己眼前陣陣發黑。
“鬆手。”
“取名。”
“鬆手!”
“取名。”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回家。”
容與氣笑了,強硬地抽回被他攥住的那截衣袖便要離開。
被他一攪擾,尋木的計劃被打斷了,可時限不等人。容與趕忙斂了斂心神,提氣整理好紛亂的心緒,繼續沿途觀望起來,不再理會那人。
此前容與從未上過瑤山,對其上生長著的許多喬木都有些辨識不清。
躁意緩步湧上心間,不料身後靜默了一路的人突然開口道:“此樹名欒,多生於雜木灌叢中,喜光耐旱。”
容與聞言眉心一跳,不由驚詫道:“我不曾對你言說,你如何得知我是在觀木,又從何處知曉我不識得它們?”
“我就是知道。” 說著他微微側過頭仰起臉,言不明的意滿。
見容與默思不語,他再度出言:“取名。回家。”
思量一番,容與見他看著並無壞心,又深知喬木屬性,便忖度起帶他回去的種種潛行後果。
幾經衡度,終是應下了。
回去的路上,容與自顧不言。
那人依舊跟在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偶爾回了幾次頭,見他不是在輕撫旁逸斜出的枝葉,便是在和偶經的飛鳥蜓蝶問禮。
著實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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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歸至家中已是晚間了。
院中夜色如墨漆,襯得高懸的月疏朗清逸。
容與執起碗筷不緊不慢地進食,意圖借此消解一日的煩勞,卻見他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不禁發問道:“為何不用飯?”
“我還沒有名字。”
取名......回家......取名......回家......我還沒有名字......
容與的頭又開始疼了。
她放下碗筷撐著腦袋思忖了片刻後方接言:“花暖青牛臥,鬆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①初見你時你正枕著鬆枝臥眠,就叫鶴眠吧,江鶴眠,好不好?”
江鶴眠垂首低聲複述了一遍這個名字:“江......鶴......眠......”
語罷欣然抬眸望進了容與的雙瞳道:“很好聽,我如今也有名字了!”
這一眼無端看漏了容與的心跳,她甚至沒有聽清江鶴眠的回話,隻不自在地催促道:“進食進食。”
“我不吃這些東西。” 江鶴眠瞧著眼前這一桌東西有些為難。
“那你想吃什麼,明日讓廚房給你做,但隻今日已晚,將就著用些吧。”
“不用,我要喝神山上的雪水。”
容與覺得定是自己聽錯了:“喝什麼?”
“雪水。神山上的雪水。” 江鶴眠堅定道。
容與閉了閉眼,艱難地咽下口中飯食同他道:“我這裡隻有這些,你若非要喝那雪水便自行離開去找。”
心口堵著一團氣用完飯後,容與令人帶著他去方才收拾好的住處歇息。
屏退一眾女侍後,容與獨自走至階前坐下。
天階夜色涼如水,莫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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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容與甫一打開門便瞧見江鶴眠負手背身立於院中,瑤階玉樹,蒼勁如鬆。
容與想,若他是株喬木,定然是塊築梯的好料吧。
“江鶴眠。” 容與溫聲喚他道。
江鶴眠聞聲回首,朱紅發帶隨風拂起落在他的肩頭,“與與,我們何時回神山?”
“神山在何處?我又為何要與你一同回去?” 容與覺得自己今日必得要解決神山這個問題。
聞及此,江鶴眠急切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便是神山。與與你不記得了嗎?那時我五感皆閉,靈識未開,是你日日以靈力溫養我的靈魄,日日同我說話,與我作伴。你說過,待我化形之日,要帶我去吹神山之巔的風,看仞壁之下的峋岩。這些,你都忘了嗎?”
見他神色越發辜憐,語調也益發低哀,容與凝神思索片刻後坦言道:“我從未聽聞過西北海,亦不知曉大荒,更不曾去過什麼神山。我自降生起,便在此地長大,雖此前隨族人一同走訪過幾處山川,但我確信從未見過你,遑論允下那些諾言。往後這些話,不必再同我說了。”
言談間日影輪轉,日光淌過簷鈴落下,為江鶴眠周身鍍上了一層華暈。
但見他抿唇緩緩垂下頭,許久不曾言語。且四下靜無人聲,一時間默得容與好似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我知道了。”
未曾料到他今日如此好說話,容與反哽住了聲息,直至霜序領著一眾女侍捧著食盤走來,方斂住眸光慢條斯理地撥了撥碗中湯羹同他道:“你也去用些早食吧,半個時辰後與我一道外出一趟。我容氏一族家仆幕僚無數,其中不乏天縱奇才,你若想要長久留下,便讓我看看你有何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