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玉城。
初春,料峭的冬日才過去不久,雖漸漸轉暖,可總歸說不上暖和。
天隻將將亮,棠文齋,即沈家二小姐院子,上上下下卻都忙著,個個不得閒。
伸手拭到爐子有些冷了,小蝶又望了一眼榻上麵色蒼白的人兒,仍是雙眸緊閉,心中沉了沉,推開門跨了出去。
一陣風吹過,涼意驚得小蝶打了個寒顫,轉身將門闔攏,緊了緊身上的春褥子,喚了在外間服侍的小丫鬟再去領些炭火添到屋內,又往茶水間喊婆子打了盆熱水。
三日前,大夫來瞧了過後,說二小姐是一時急火攻心才發了高熱,故而吩咐每一刻鐘便要用熱水擦拭額頭與脖頸,以此散去邪火。
進了屋,婆子將盆放在了榻前的架子上,便又告退回了茶水間。小蝶將帕子浸在熱水裡,透了後拎起擰乾,彎腰細細擦拭著。
一邊擦拭著,小蝶一邊暗自感歎自家小姐好顏色。
沈煙純本就生得白,長年病弱又萃了幾分西子嬌弱,桃花似的眸子,即使此時緊緊闔著,仍能窺見如水般的柔美。
小蝶歎口氣,轉身正準備繼續淘洗帕子,卻聽見一聲嚶嚀,猛地回頭,榻上柳眉微蹙、兩眼迷茫的,不是她們二小姐,又是誰呢?
吊了幾日的心終於落了地,小蝶強忍住喜極而泣的淚水,開門朗聲道:“快傳話給夫人,小姐醒了!”
門外小丫鬟歡歡喜喜應了,拔腿就衝出了院子。
小蝶又回轉到床前柔聲問:“小姐,口中乾嗎?可要用些溫水?”
榻上,沈煙純卻是沒回答,隻愣愣睜著眼瞧天花板。小蝶隻以為是她昏迷太久還沒緩過神,便沒再出聲,默默在一旁候著。
沈煙純確實是沒緩過神來。倒不是因為昏迷,而是因為眼前出現的顯示屏。
半透明的顯示屏漂浮在半空中,卻沒有實體,饒是生活在30世紀超科技時代的沈煙純,也沒有見過。
而此時屏幕中,走馬燈似的放映著她短暫且貧窮的一生。
作為沈氏陶藝的第23代傳人,在父母意外去世後接手了家中的瓷器店,過的可謂是——
窮困潦倒。
3024年,瓷器市場極其蕭條,人們更青睞量化生產的器具,鮮少有人將目光放在手工藝製品上。但瓷器店是父母的遺物,又彙聚著沈家祖祖輩輩的心血,沈煙純思來想去還是沒舍得關店。
然而,不但沒將生意頹勢挽回,還負債累累。還因著日夜操勞而病倒,又因沒錢治病,享年20。
放映結束,顯示屏兀地消失。
一道冰冷的機械音在沈煙純耳邊響起:【恭喜宿主綁定窯爐係統。】
沈煙純一驚,愣神片刻,鑒於她確實已然嗚呼,旋即明白,她這是穿越了。
她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眼現下自己所處的屋子,床上掛著竄花絲綢帷幕,邊上置放著一張梳妝的銅質參帶鏡台。
得益於選修的古代美術史,她略略一看,便瞧出來這些家具的華貴與考究。
看來還是個大戶人家,是當官的還是商戶?
【原身與宿主同名同姓,是慶朝江南世家沈家的庶出二小姐,沈父不善科舉,投身陶器生意但經營不善。】
原來係統能聽見自己的心聲,這倒是避免了因自言自語被懷疑得了癔症的風險。
沈煙純正欲繼續發問,便聽見一聲“吱呀——”,一道哭腔同時響起,由遠及近:“我的純兒,你可算是醒了……”
沈煙純側頭,便見一個衣服華貴的雍容婦人坐到床側。
“純兒,你身子可爽利了些?雞湯早就讓人一直煨著,要用些嗎?”婦人通紅的眼眶滿是擔憂。
沈煙純回過神笑笑:“暫且不用了。”
不過,既然原身是庶出的小姐,那眼前這位難道是姨娘?
【正室王氏隻育有一女,即沈家大小姐沈貴蘭,沈貴蘭在沈家老太太身邊長大,而原身姨娘去世後由王氏養大。】
沈煙純心下了然,不過瞧著,這位王夫人對“沈煙純”確實是真心慈愛的。
一來一回,沈煙純久久沒說話,王夫人隻以為她還在責怪自己,心中又委屈又內疚,哽咽道:“純兒,你可還怪母親?是母親沒用……”
沈煙純聽出其中有隱情,一時拿捏不準,不好答話,隻好安撫地拍拍王夫人的手背,一邊在心中詢問係統兩人之間發生的事。
【選秀在即,沈父原決定送沈貴蘭進京參加,但一月前知府公子對沈貴蘭一見鐘情,兩家定了親,選秀之人便換為了原身。原身從小身體病弱,加之心中不情願,日夜憂慮之下高熱暈倒,一命嗚呼。】
沈煙純將消息理了一遍後,突然意識到,她現在頂替了原身,那豈不是她要去參加選秀了?
不行。
想必是老天奶看不過去被窮死的自己,才恩賜了重活一世的機會,她絕對不要把這一世浪費在高牆內。
沈煙純不免生了幾分焦急,心中思考著破局之法,不知不覺地皺了眉頭。
王夫人立馬注意到,猶豫一瞬,突然下了決心:“純兒,你彆怕,母親再去同你父親說,讓梅香齋那個小蹄子去。”
沈煙純捕捉到關鍵信息,原想著在她與親生閨女之間,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夫人確實為難,但現在看來,沈家還有其他適齡的小姐。
【沈父共有三女一子,三小姐沈茉莉與四少爺沈暢皆由姨娘莫氏所出。】
沈煙純將前後一串連,便將此間關係厘清:原身有王夫人的庇護卻被安排代姐選秀,說明,沈父寵妻滅妾。
王夫人理了理衣服,擦了淚,瞧著就準備去找沈父了,沈煙純急忙出手拉住她的袖子:“母親,先彆急,我再想想。”
心中感動,王夫人隻以為沈煙純是寧願自己進宮,也不想讓她再去沈父跟前不討好,憐惜地撫摸沈煙純的臉:“純兒,你可一定彆著急,冊子還有八日才報到官府,母親一定會為你周旋好。”
沈煙純淡笑點頭,待王夫人離開,又將小蝶支出去,平淡的神情頓時皸裂。
竟隻有八日了!
驀地,沈煙純視線落在了不遠處木桌上的陶瓷花瓶。
掀開被子,沈煙純穿上鞋子剛落地,險些摔倒,對原身的病弱更是體會得入木三分。適應了一會,沈煙純走到花瓶旁,仔細觀察。
瓶身的花紋繁複,細看卻不算精美,且花紋是由印模拍上瓶身的,而不是後世熟悉的繪製花紋。是非常標準的印紋瓷器,而此種瓷器,在沈煙純原本的世界,是商周時代的產物。
沈煙純挑挑眉,唇角勾起,對眼下的困境突然豁然開朗。
伴隨著敲門聲,一道溫柔女音在屋外響起:“小姐,常嬤嬤與大夫來了。”
沈煙純連忙輕手輕腳回到床上,又調整回先前的病弱模樣才道:“進吧。”
聞言,門輕輕推開,進來三人,是被她支出去的小丫鬟與一位利落的中年婦人,後麵跟著一位背著醫箱的老先生。
兩人恭敬行了禮,常嬤嬤才笑道:“二小姐,夫人派人去請了大夫,可方便為小姐瞧瞧麼?”
沈煙純虛弱輕咳兩聲,伸出手。大夫上前做了個揖,顫巍巍坐下,掏出一方白帕子放在她手腕上,細細把起脈來。
隻見大夫眉頭越發皺起來,小丫鬟與常嬤嬤都屏息凝神,屋內一時落針可聞。
沈煙純倒是不甚在意,反而偷偷向係統問來了小蝶的名字。
忽而,大夫神色舒展,站起身笑:“恭喜小姐,倒是因禍得福,此番急火攻心卻將先前身體內淤積的寒毒驅了出去,此後好生調養,便可身體康健。”
聞言,常嬤嬤與小蝶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欣喜。
沈煙純笑笑,眼眸一轉,卻說:“先生可是把錯了脈?經年不散的寒毒,想必不會這麼輕易散去。”
大夫冷哼一聲:“老夫行醫多年,怎會把錯?”
沈煙純仍笑著,眼中卻帶著不可動搖的某種意味:“先生,你再想想?”
屋內三人皆是一愣,大夫略一思索便明白沈煙純的意思,撫了撫自己花白的胡須:“這……老夫好像是把錯了,小姐身體貌似還是羸弱,需好好將養。”
沈煙純認同點點頭,又輕飄飄發問:“今日把脈的結果,好似隻有我們四人知曉?”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大夫不願參與這些家族後院的爭鬥,隻連連點頭,告辭出門寫藥方。
小蝶與常嬤嬤不明所以。
沈煙純笑笑,開口解釋:“一來,我若是身體康健,選秀之事便是板上釘釘了。比起一個病弱的棋子,父親肯定更願意送一個命長的進宮。二來,對於一個病秧子,莫姨娘不會太有戒心。”
兩人頓時恍然大悟,小蝶一臉崇拜,常嬤嬤猶豫一瞬還是問:“那小姐的意思是,康複一事不告訴夫人嗎?”
雖接觸短暫,沈煙純卻看出王夫人是一個慈善但懦弱無主的人,於是故作懂事點頭:“母親那樣心疼我,若是得知了,必然喜形於色,容易被莫姨娘與父親察覺。”
常嬤嬤心中欣慰,二小姐果真是個大姑娘了,又懂感恩夫人的恩情,躊躇一番,還是決定聽從沈煙純的話。
“不過,”常嬤嬤咬咬唇,“那後日遊園會一事,想必夫人不會叫小姐去了。”
沈煙純不解:“遊園會?”
常嬤嬤點頭:“江南商會今年新籌辦的,參加的各花戶早早將名單報了上去,冬日裡便都準備著了,都是些暖房裡精心養出來的花,邀請了江南各家達官貴人,明麵上為著賞花,實際上是為了爭新一年世家的供花生意。”
頓了頓,又補充:“商會那邊給府上遞了帖子,夫人本來的意思,是讓小姐同大小姐去散散心,但小姐身體尚未康複的話,夫人多半不會允。”
沈煙純乖巧點頭,隻道:“如此,那我便在家中修養吧。”,又遣小蝶去送送常嬤嬤。
屋內一空,她便迫不及待詢問係統沈貴蘭與原身的關係。
【沈貴蘭性子冷靜自持,不喜原身的懦弱性格,但念及王夫人的關係,對原身麵上比較客氣】
沈煙純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遊園會,她勢必要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