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處之痛(1 / 1)

從昨日守著老周煮繭抽絲,到今日織綢賣到絲綢商人手中,一切如常,並無任何異樣之處。

“大師,你們都守了我兩日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今日天色已晚,你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老周掂了掂手裡鼓鼓囊囊的錢袋,對仍跟著自己的兩人表現出不耐煩。

“無妨,我們不打擾你。”

麵對老周的不識好歹,觴澤並未太介意,回複他一句後便逐漸拉開了與他的距離,遠遠地跟在他身後。

老周回望了兩人一眼,臉上不屑地露出個嘲諷的笑:

“唉,鹹吃蘿卜淡操心。”

到了家,老周也不招呼他們進屋,隨手把門一關便將他們晾在了屋外。

“不識抬舉。”

觴澤能忍,可修燭哪受過這樣的氣,鄙夷道出一句後拂袖便要離去。

觴澤忙攔住她,現如今自己對此本就毫無頭緒,若再少了修燭這個助力,隻怕不知何時才能擒獲元凶。

修燭向來任性,若心有不快定是怎樣高興怎樣來,萬不會給任何人麵子。

她繞開觴澤,仍執意要往回走。

觴澤卻抬手在她眼前比劃出個“五”的動作,隨後收回攔在她身前的手,靜待她做出抉擇。

見此,修燭臉上的神情僵住。

此刻她方才明白,便是妖,想要堂堂正正地掙人間的錢也是不容易的。誰讓她是隻貔貅呢,金錢誘惑在前,再難為她也要放手去試試。

於是,修燭不情不願歎了口氣,隨即在廊上的欄杆前坐下。

秋日裡的風一夜涼過一夜,屋外樹影搖曳,落葉漫天。

老周的夫人見兩人為了自己夫君的安危堅守寒夜,而夫君竟還不領情,她心下慚愧,中途便開了門邀他們進屋。

觴澤恐屋內視聽受限耽誤捉妖,又不忍擾醒了修燭,遂婉拒了周夫人好意。

接連累了兩日,修燭受不住疲憊,早已倚靠著廊柱睡去。

涼風習習,吹動她耳畔的青絲飄揚。感受到涼意,她的身子隨之微微抖動,半夢半醒間還不忘抱著雙臂蜷縮成一團。

觴澤見她受涼,靜若止水的心中竟不由得泛起一絲漣漪。

凡為捉妖師,沒有哪個能逃得了風餐露宿、四處奔波。長此以往,便是身強體壯的男子也未必吃得消,何況修燭一個柔弱女子。

為財也好,為義也罷,修燭是實實在在跟著自己出了力的。見到她受苦,觴澤總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他走到修燭身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小心翼翼地為她披上,並將她裸露在涼風裡的手與脖頸也仔細覆蓋在帶有他身體餘溫的披風下。

修燭這樣安然乖巧入睡的時候可不多見,她的雙頰粉撲撲的,朱唇嬌豔欲滴,輕盈如羽的睫毛在似雪肌膚上投下兩片陰影。

柔若遠山的細眉間,赤炎妖紋如躍動的火焰,將這幅靜謐恬淡的畫卷引燃。

一時間,觴澤竟看得失了神。但隻片刻,他便撫平了心中的漣漪,靜待妖物降臨。

“孩子他爹!”

清晨,周夫人一聲驚呼打破了維持一夜的平靜。

修燭直被這聲音嚇得猛然驚醒,起身便隨觴澤飛速跨入屋內。

此時的臥房中,周夫人和男孩正伏倒在床榻前痛哭流涕,而床榻上空空蕩蕩,並無老周的身影。

唯有被角處留有幾縷蠶絲。

“大師,我今早一醒來便發現我家老周不見了,平日這個時候他都會去蠶房。

可我去蠶房找過了,又將家裡找遍了都未瞧見他。

你說你們昨晚明明守著,他怎就能無聲無息地被妖怪抓走了呢?”

周夫人一邊抹淚,一邊對著二人哭訴。

“大哥哥,我爹……我爹他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男孩抬頭望向觴澤,他的臉上涕泗橫流,雙眼已經哭得通紅,顫抖著的童聲狠狠地刺痛著他的心。

“娘,我要爹,我想爹……”

“孩子……”

周夫人將男孩緊緊抱在懷裡,母子倆泣不成聲地依偎著,弱小無助的身影構成了秋日清晨最令人揪心的一幕。

觴澤劍眉緊蹙,眼中有痛心,有自責,更有憤恨。他一言不發地佇立旁觀良久,最終憤然離去。

修燭跟著他一路快步行至溪邊桑樹林中,他稍作停留,便驀地抽出破金鐧劃破長空。

晨露自桑葉葉尖滴落,輕盈地沾上鐧身,破金鐧卻隨主人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將它甩了出去。

晶瑩的露珠在半空中折射出耀目光輝,旋即擊打在粗糙的樹皮上,無聲隱沒於空氣中。

斑駁陸離的樹影下,無數顆晨露隨樹下揮出的勁風悉數下落。

觴澤將它們視作對手,敏銳捕捉著空中的每一顆露珠,無情地將它們擊散在他的鐧下。

他心裡似乎憋著一股氣,這股氣隨著劈啪四散的晨露越聚越多,手上一招一式不複往日遊刃有餘,反倒透露出逼人的戾氣。

不知過了多久,修燭終於看不下去了。遂趁著他停頓間隙迅疾跑過去拉住他,從他手中奪過了破金鐧:“走。”

“去哪兒?”觴澤一臉茫然,眼中光芒也不複往昔清明。

“先回客棧飽餐一頓,再好好睡上一覺。等你腦子什麼時候清醒了,再接著查案。”

修燭一手懷抱破金鐧,一手拉起觴澤欲往回走。

可觴澤卻站在原地不動分毫,伸手便要奪回破金鐧。

修燭見狀忙鬆開手,側身後退數步,毫不客氣道:

“你在這裡舞刀弄槍,老周便能回來了嗎?

還不是多耽擱一刻,便多一人消失,絲鎮更會出現越多像那孩子一般的無辜稚童。”

聞言,觴澤的目光清明了一瞬。但他依舊緊蹙著眉,兀自走到溪邊放眼向對岸望去。

溪水潺潺,桑樹鬱鬱青青,絲毫看不出秋日已至的痕跡。

暖陽下,飛鳥自在翱翔,偶爾幾隻停駐溪間亂石上尋覓遊魚的蹤跡。

美景映在觴澤眼中帶來的卻並非愜意,反倒令他內心的痛楚愈漸深刻。

修燭從未見過他如此,無論是幾次三番讓樹妖逃遁,還是蜈蚣精加害在他的至親身上,他都不曾表現出今日的憤懣。

自從昨日見到那小男孩後,觴澤似乎就有些不對勁,這一點修燭倒是發覺了的。

於是,她放輕了語調,柔聲關切觴澤:

“你到底怎麼了?這兩日變得不像我認識的觴澤了。

你心裡藏著事不妨說與我聽,有些事一人難以承受,說出來或許會好些。”

沉默良久,觴澤重重地發出一聲歎息,眼裡逐漸升起惋惜與哀痛:

“家父家母……皆為妖所害。他們走時,我、觴漓,與那孩子一般大小。”

此話一出,修燭竟一時啞言。

她一直以為,觴澤對妖偏見至深、執拗所謂的“道義”,皆源自清胥的言傳身教與隱清門的風氣影響。

今日知曉原委,她對觴澤在此事上的不滿便頃刻間消散了去。饒是她身為妖族,此刻似乎也能設身處地體會到觴澤心中的痛。

“我入隱清門,勤修苦練,四處降妖。能從妖族手中救下無數人,卻唯獨換不回他們。”

觴澤雙拳緊攥,十指骨骼咯吱作響。

如今觴澤修為高深,可護親人周全;觴漓操持家業,可予衣食無憂。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世人之傷痛,莫過於此。

“他們泉下有知,見你與觴漓一個除妖衛道,一個生意興旺,定是欣慰不已。”

修燭寬慰道。

難怪觴澤反應這麼大,原來是觸景生情,由此想起幼時那段傷痛的記憶。觸及他心中最不願回憶的過往,修燭心裡不禁生出一絲愧疚。

兩人靜立聆聽了許久溪流聲,修燭向他靠近幾步,執起觴澤的右手將破金鐧送還他手中。

後又雙手覆在他手上,與他一同握住破金鐧,目光灼灼:

“我陪著你。”

修燭纖小的雙手此刻卻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這力量自她溫暖的掌心源源不斷傳入到觴澤的身體裡,如同她眉心熊熊燃燒的赤炎妖紋讓他心中的堅毅重燃。

“好。”

觴澤伸出左手包裹住她微涼的手背,兩人相視一笑。

雲開霧散,破金鐧在陽光下發出耀眼光芒,驅散一切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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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不是說好用完午膳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再查案嗎?我實在太困了,你讓我回去吧,我養好了精神一定陪你好好查。”

午後,昏昏欲睡的修燭被觴澤強行拉出了門查案。

老周家的蠶房內,觴澤聚精會神搜尋,不肯放過一處角落。

修燭則是睡眼迷蒙,耷拉著腦袋跟在他身後。

“修燭,你快看看此處可有不妥?”

搜尋半晌未察覺異樣,觴澤隻好轉過身,將希望寄托在修燭的鼻子上。

聽見觴澤叫自己,修燭艱難地支棱起腦袋,深吸了一口氣,撐開迷蒙的雙眼往一旁瞥去。

整齊有序的蠶架將兩人圍困其間,架子上的簸箕裡鋪滿了綠油油的桑葉。

定睛細看,密密麻麻白白胖胖的桑蠶枕於葉間,津津有味地啃食著鮮嫩的葉子。

“啊——”

修燭突然驚聲尖叫,未及觴澤做出反應,她便迅速撲到了他懷裡。

從前雖也有數次親密接觸,但都是出自無奈之舉。此刻受到她突如其來一個擁抱,令觴澤麵露難色、尷尬不已。

他的雙手無處安放,隻有騰空懸在兩側:“修、修燭,你怎麼了?”